天色陰沉,殿內百十來盞長頸宮燈一早便點著了,亮若白晝。
沈彥之掩去眼底所有的鋒芒和砭骨的冷意,下禮道:“微臣參見陛下。”
李信這才從奏章中抬起頭來:“沈愛卿來了,快快平身。”
“謝陛下。”
李信似笑非笑看著他道:“愛卿監斬秦家和陸家那兩老頑固,朕已聽人回稟了。愛卿以為,剩下的秦家人和陸家人該如何處置?”
沈彥之藏在袖袍底下的五指已經抓破掌心,嘴角卻是涼薄翹起:“秦國公和陸太師已死,楚國舊臣們沒了領頭人,陛下若要收攬人心,自當補償秦家和陸家,以示寬厚賢德,此乃上策;將他們扣留在京中,派人暗中盯著,此為中策;若是抄家流放……隻怕得寒了楚國舊臣們的心,乃下策。”
“愛卿言之有理。”李信擱下朱筆,“那就先派人前去秦陸兩家賜賞慰問吧。”
沈彥之嘴角始終帶著那抹涼薄的笑意:“陛下聖明。”
李信見他這般,眼底閃過一絲陰翳,“愛卿可真是朕的左膀右臂,近日青州匪患嚴重,朝廷運往閔州的一批兵器竟叫水匪劫了去,青州知府屢屢上折子讓朝廷派兵剿匪,當初愛卿在秦鄉關一計破敵五萬,可謂智勇雙全,青州剿匪一事,朕思來想去,還是派愛卿去,朕才放心。”
“秦鄉關”那幾個字聽在沈彥之耳中,要多刺耳有多刺耳。
五指抓破了掌心,咬得舌尖滿是鐵鏽味,沈彥之才依然維持著臉上那抹面具似的假笑:“臣,定不辱命。”
沈家如今還是李信手裡最利的那把劍,汴京局勢穩定下來前,李信還必須得重用他。
今日命他為的監斬官,李信無疑是在給他難堪,但也是徹底堵死了沈家和楚國舊臣們交好的路,他沈家,今後注定了隻能成為李家的一條狗。
哪怕依然芥蒂沈彥之殺自己胞弟一事,但剛打過一巴掌,李信自然還是得給他一顆甜棗:“郢州的探子來報,郢州陸家近日有人前往青州,八成是和前朝太子搭上了線,此事關系重大,朕明面上派愛卿前去青州剿匪,但暗地裡,愛卿好生徹查前朝太子行蹤。”
前朝太子在青州,太子妃可不也在那邊麼?
渾身冷透的血在這一刻似乎又有了溫度,沈彥之躬身道:“微臣領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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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亡國第三十一天
兩堰山。
秦箏無比慶幸自己上午就把房子漏雨的地方修檢了一遍,下午暴雨傾盆,屋內可算是沒再漏雨了。
盧嬸子搬了個小馬扎坐在檐下一邊縫補破衣服一邊嘖嘖稱嘆:“我瞧著娘子以前應當是個享福的,想不到娘子竟然還有這手藝。”
秦箏坐在檐下的竹凳上,單手託著腮看盧嬸子縫衣服:“蓋個瓦沒什麼難的,從前家中修葺房屋,我瞧見別人弄過。”
這是真話,秦箏上輩子家裡的老房子重建時,她不僅見過別人砌磚牆、蓋瓦房頂,還親自上手去幹過。
盧嬸子本就喜歡她,覺得她瞧著雖然是大戶人家的姑娘,可做起活兒來一點不嬌氣,待她們也是打心眼裡和善,此刻愈發覺得她是個沒架子的,說話間不覺又少了幾分距離感:
“在這世道裡啊,女人家自己有點本事傍身,總比一味地靠男人好。就說咱寨子裡的王家嫂子,你應該見過,就是大廚房掌勺的那位,她丈夫去得早,她一個女人家,愣是比寨子裡的男人還兇悍幾分,裡裡外外幹活都是一把好手,哪怕年紀輕輕就成了個寡婦,也沒哪個不長眼的趕去她門前撒野。”
秦箏笑道:“王大娘的確是為女中豪傑。”
盧嬸子跟王大娘是同輩人,她喚王大娘一聲嫂子沒錯,秦箏是小輩,則跟著林昭他們叫的王大娘。
盧嬸子捻著繡花針在自己額角拂了拂:“後山桂花那孩子也是,前幾年她男人經常動手打她,後來寨子裡搶了臺紡機回來,寨子隻有她會織布,她自個兒靠著紡機織布賺了銀子,腰板也硬了,現在她男人在她跟前重話都不敢說一句,就怕桂花跟寨子裡哪個漢子看對眼跑了。”
桂花嫂的事秦箏聽林昭說起過,那時林昭隻說是桂花嫂自己硬氣起來了,倒是沒提其中還有織布賺錢這個緣由,不過林昭也才十四五歲的一個孩子,有些事看不到那麼深。
此刻聽盧嬸子說了這些,秦箏倒是所有所思。
不管哪個時代,女子若隻一味地守著一個小家,把丈夫和家庭當成自己的全部,明明也付出了很多,可都很容易被忽視掉。
古代宗婦們之所以能得丈夫敬重,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她們把偌大一個家族打理得井井有條,甚至家族名下的那些鋪子、莊子,一年的進項的賬目都由當家主母查看。
這種情況已經不屬於為家庭付出,用後世的話來說,應該叫打理家族企業,古代宗婦們所做的這一切,已經能和後世的企業高管們媲美,又怎能不得丈夫尊重?
秦箏託著下巴想了半天,自己一個學工程的,在古代最好的出路,大概就是進工部一展所長,前提是女子能入朝為官。
不然她一個光杆司令,哪怕有一堆理論知識,像城池修浚、江河修葺、道路橋梁這些大型工程,她也做不了啊。
大型工程除了一個總工程師,底下還得有各個工種裡懂行的工頭帶著才能施展。否則從實地勘測取數據到整合數據繪工圖,再到動土時一個工種一個工種地教新手,她怕不是得累死,更別提建好後是何年何月了。
秦箏幽幽嘆了口氣,現在想這些未免有些遠了,她扭頭看了一眼院中的大雨,暴雨天氣山寨裡不少人家家中都漏雨,她還是先燒制青瓦幫寨子裡的人蓋好房子吧。
這個天氣沒法起黃土“踩泥”,不過可以先把制瓦的模具瓦桶做好。
瓦桶是個上粗下細,兩端無底的小木桶,高度正好是一片瓦的高度,外壁能貼合四片瓦,且均勻分布著四根凸起的木條。
秦箏從堂屋裡翻找出鋸子、刨子 、銼刀,又從檐下堆放柴禾的地方找了幾根木頭過來。
盧嬸子縫完了衣物,咬斷線問她:“娘子拿這些粗笨家伙作甚?”
秦箏用炭筆估摸著一片瓦的長度在木頭上畫了條線,考慮到後期還得把木頭推平打磨拋光,刻意多留了兩公分開始用鋸子鋸:“我做個桶。”
盧嬸子納罕道:“娘子家中以前是做木匠發家的啊?”
秦箏把礙事的袖子高高撩起綁了起來,將木頭的一端擱在凳子上,一腳踩著後端不讓木頭滾動,兩手握著鋸子一邊鋸一邊道:“我有個叔叔會。”
這也是真話,前世她爸跟著爺爺學了燒制磚瓦,後來搞建築去了,她叔叔早年則幹木匠這一行的,秦箏長大後對建築行業倍感興趣,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被他們影響的。
盧嬸子現在看秦箏是越看越新奇了,瞧著嬌嬌弱弱的一個小娘子,可幹的全都是男人的活計。
她怕秦箏踩不穩那根木頭,正想上前去幫她穩住木頭方便她鋸,怎料楚承稷在這時候回來了。
他一推開院門,就瞧見秦箏腳踩一根圓木,撸著袖子正在大開大合地鋸。
真是……半點不跟名門貴女沾邊。
他微微怔了一怔,才問:“這是在做什麼?”
盧嬸子幫秦箏答道:“娘子說她想做個桶。”
“做桶?”楚承稷尾音上揚幾分,似有些不解。
說話間,他已經撐著傘到了檐下,收了傘輕輕一抖,傘面就甩下不少水珠。
盧嬸子瞧著他們關系似乎緩和了不少,想讓她們小夫妻自己呆會兒,便借口雨天正好去隔壁嬸子家串個門,拿了傘就出門去了。
這麼大一個活人站在自己跟前,秦箏也不可能裝作看不見,停下鋸子道:“相公回來了?”
楚承稷輕點了下頭,看著快被她鋸斷的一截木頭,問:“阿箏還會做桶?”
秦箏四兩撥千斤把他的話給堵了回去:“相公不也會做紫毫嗎?”
她本意是想說你都會自己做東西,我會做一點東西也不奇怪。
怎料太子聽得她的話,看她的眼神卻在一瞬間古怪而深沉起來。
她逃亡這一路對他的態度跟從前大相庭徑可以解釋成是為了活命,棧橋工程圖他還在等她願意說時再解釋,現在她突然拿起鋸子刨子制桶?
她身上的謎團倒是越來越多了。
思及自己給過她的承諾,楚承稷倒也沒追問,他伸手拿過秦箏手中的鋸子,道:“我來吧。”
隻見他一手握著木頭,一手握著鋸子,沒鋸兩下那木頭就斷成了兩截。
秦箏把另一根用炭筆畫好線的木頭遞過去時,他隨口問了句 :“為何突然要做桶?”
都到這步田地了,也沒什麼好瞞他的,反正後邊制瓦的時候他也會知道。
秦箏道:“不是一般的桶,是瓦桶,制瓦胚用的,我想等天晴了給寨子裡燒一批青瓦。”
一聽她說燒青瓦,楚承稷自然也聯想到了昨夜的漏雨,這個下午的暴雨不亞於昨夜,可他往屋內掃了一眼,沒發現任何接水的器皿,屋中也沒漏水。
楚承稷似有所感:“屋頂你修補過了?”
秦箏點點頭:“漏雨屋裡容易打滑。”
她刻意沒再隱瞞這些,其實也是想看看楚承稷的反應。
但楚承稷除了一開始有幾分訝然外,很快就恢復了平靜,他一邊幫她鋸木頭一邊道:“這房子建了有些年頭了,瓦上應當都生了青苔。以後這樣的事,等我回來了我去做就是。”
“等你回來屋裡水都漏了一盆了。”
這揶揄的話一說出口,秦箏才意識到自己嘴快了,她抿了一下唇沒再說話。
楚承稷嗓音很是平和:“是我之過,今日事多繁雜,一直沒抽出空闲來。”
每次他用這樣溫和又沉穩的語氣同自己說話,秦箏都有種他在縱著自己的錯覺。
她低下頭去撥弄被他鋸斷的木頭,不太自在道:“我跟你說笑的。”
“我知道,但這些事,的確該我來做。”楚承稷鋸完最後一根木頭,抬眸問她:“刨成大小一致的木板嗎?”
秦箏點點頭,移開視線去看院子的大雨。
這個男人有毒!
她承認她又被他那句“但這些事,的確該我來做”撩到了。
院外的雨聲不絕於耳,屋頂上因為蓋了幾片芭蕉葉,雨水砸在上邊發出“撲撲”的聲響,倒也有了幾分雨打芭蕉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