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述安驟然停下,杵在案上的雙臂,青筋暴起,再不敢前進一分。
這世上,哪兒還有運籌帷幄的大理寺卿。
“好了。”她用手蹭蹭他的手背。
至此,黃河決堤,地動山搖,他知道,他徹底完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忽然下了一場大雨,寒涼的秋風透過窗牖,惹得沈姌打了個顫,周述安疼惜地替她理了理鬢發,又替她披上衣裳,道:“沈姌,來我身邊吧,從今往後,我照顧你。”
沈姌仰頭看他,眸中的光似熄滅了一般。
“周大人要怎麼照顧我?”沈姌問他。
“我娶你。”周述安心髒怦怦地跳,他的手掌不安地摩挲著她的背脊,一下又一下,“沈姌,做我周家的夫人。”
“我……若是不願呢?”
周述安呼吸一窒,心髒不由自主地跟著抽了一下,“為何?”
沈姌輕聲道:“以我如今的身份,實在配不得大人。”
周述安眸中摻雜一股怒氣,道:“我會盡快去沈府提親。”
聞言,沈姌眼眶轉紅,繼續用那雙迷惑人心的眼睛望著他:“我以為,你同他,不一樣的。”
周述安咬牙盯著她看。
“求求你。”沈姌親了親他寬厚的肩膀。“周大人若是想要我,我自會來此。”
窗外簌簌的雨聲就像是潑在男人頭上的冷水,周述安凝視著自己的掌心,空握了一下,啞聲道:“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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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
沈姌走後,周述安坐在原處一動未動,他掌心抵額,到底是,輸了啊。
明知她今日皆是故意而為。
明知隻要拿那張試卷相要挾,她便會點頭做他周家婦。
他什麼都知道,卻還是一敗塗地。
第114章
時間倥傯而過,這一晃便到了十月中旬,
秋風瑟瑟,樹影寥寥。
沈甄剛用過早膳,就聽到外面傳來了一陣陣嘈雜的動靜,沈甄披了件鬥篷行至門外,便看到父親帶著十多個分別手持刀具、木、斧子、墨汁、繩子的梓人(工匠),朝西廂走來。
沈文祁對著一個方臉的梓人道:“將此處的臺基打的高些,二尺為佳。”
梓人道:“記下了。”
沈文祁點了點頭,又道:“東北邊那間空著的院子我準備將其改成祠堂,一會兒你帶人把高深方圓長短量出來。”
方臉的梓人撓了撓鬢角,一臉歉意道:“今兒出來的急,兄弟幾個隻帶了墨汁和繩子,忘帶尺子了。”
沈文祁道:“無妨,尺子我書房裡有,一會兒給你拿過來。”
梓人“欸”了兩聲,又道:“那大人可還有其他要求?”
沈文祁沉默半晌,他環顧四周,目光終究還是落在了北邊的牆上,這是離沈甄住的北雅苑最近的一道牆。
確實有些低矮。
陸宴昔日的那句蓮語,再度鑽進了沈文祁的耳朵。
沈文祁頓了頓,對梓人道:“這院子裡的牆,用夯土重新砌高吧。”
他倒要看看,自己親自監工壘砌的牆,還有誰能翻進來。
聽到父親要重新砌牆,沈姌一個沒忍住,“噗”地一聲就笑了出來。
這牆為誰砌的,她閉上眼睛都猜的出來。
掌管長安治安的京兆尹,竟也有被當成賊防著的一天……
沈甄的小臉紅了徹底,心虛地拿胳膊推了一下沈姌,“阿姐笑甚。”
沈姌促狹地看了沈甄一眼,“你說呢?”
沈甄無言以對,轉身回了院子。
半個時辰後,張姑姑掀開簾子走了進來。
沈甄生母病逝,沈文祁沒有另娶,家中沒有主母,沈文祁隻好從宮中請一位姑姑,來教沈甄婦人規矩。
沈甄起身道:“張姑姑。”
張姑姑笑道:“昨日的十色箋,可是做好了?”
沈甄道:“已是做好了。”說罷,沈甄將十色箋遞到了張姑姑手上。
張姑姑看著手裡的不論是顏色,還是花紋都稱得上是極品的花箋,不由滿意地點了點頭,“你這手當真是極巧。”
她雖是奉太子之命前來教規矩的,但這些日子相處下來,也是打心眼裡喜歡起了眼前這位娘子。
因著這份喜歡,張姑姑教起人來,也是格外上心。
文玩之藝、茶露酒香之藝、信箋信函之藝、女紅之藝、樂舞之藝,說是傾囊相授都不為過。
張姑姑看著沈甄道:“我明日便要回宮了,今日來此,是有些話要囑咐你。”
沈甄認真道:“姑姑您說。”
張姑姑先從袖口裡拿出一張單子,“娘子先看看這個。”
沈甄接過,緩緩打開,隨即不由瞪圓了眼睛,“這、這裡面寫的可都是陸家的事……”
張姑姑笑道:“今日要與你說的,便是陸家。”
高門大戶結親,裡面的門道多了去了,隻會那些與內命婦們打交道的青閨巧藝怎麼能行?
陸宴是鎮國公府世子,又是當今靖安長長公主唯一的兒子,小娘子嫁給他,那便是陸家的宗婦。
二眼一摸黑進陸府,自然是不成。
張姑姑緩緩道:“鎮國公府眼下共有三房,掌家的是大房,也就是你為來未來的公婆,鎮國公和靖安長公主。再看這,陸家的二老爺陸賀,娶的是尚書右丞的女兒,再旁邊是三老爺陸璨,他娶的是晉朝最大的布匹商溫家的娘子,哦對,宮裡的孟昭容,便是溫氏的外甥女。”
“平輩裡,陸宴有兩個兄長,是陸庭以及陸燁,還有兩個妹妹,陸妗和陸蘅……”
張姑姑說了好久,沈甄的表情從震驚,慢慢轉化為欽佩,最後耳旁出現了嗡嗡之聲。
說完了陸家的概況,張姑姑又拿出了一個畫冊子交給了沈甄,“娘子再看看這個。”
沈甄未作他想,打開一瞧,臉一寸寸地紅了上去。
這裡面畫的竟然全是……男女之事。
沈甄這雙澄澈透亮的眼睛,天生帶了一股欺騙性,這面紅耳赤的模樣,落在張姑姑眼裡,便是女兒家未經人事的模樣。
張姑姑教過的娘子不少,知道眼下他們正是害羞的時候,便自顧自道:“娘子莫要害羞,這些呀,早晚都是要懂的,不懂便要問,我同娘子說句實在話,陸家世子要是個知道疼人的還好,如若是反之,娘子嫁過去,少不得要吃些苦頭。”
誠然,這個苦頭,陸宴已經是讓沈三娘子吃過一次了。
張姑姑瞧了瞧沈甄這碰就紅的細皮嫩肉,不由嘆了一口氣,“娘子且記著,嫁過去頭一晚,可千萬不能由著他來,若是疼了,別忍著,一定要說出來,這檔子事,真要忍起來,再想開口便難了。”
沈甄深有體會地點了點頭,“記住了。”
張姑姑隨後又低聲道:“世子明年二十有五,膝下無子,娘子嫁過去最要緊的便是子嗣,每回行事後,腿和腰記得抬高些,這樣容易受孕。”
沈甄知道子嗣重要,聽到這兒,她抬起頭,硬著頭皮認真問道:“姑姑,要抬多久……”
張姑姑一笑,“正要和娘子說,娘子便問了,一刻,一刻鍾就好,挺不住,便可叫郎君幫著些。”
沈甄的小手驟然攥成拳。
說完了同房、那便得開始說天下女子都覺得刺耳的話了。
張姑姑柔聲道:“待娘子有了身子,便不可近身伺候郎君了,這時候,娘子若是瞧世子身邊有哪個好的,應該主動提出納妾的事才好,納不納是他的事,提出來,娘子便算是得了賢名。”
張姑姑繼續道:“世子雖無正經妾室,但興許身邊會有常年侍奉其左右的丫頭,娘子進門後,便可觀察一番,要是有得寵的,娘子不必等有孕,早些給她提成姨娘才好。”
聽到這,沈甄先是一愣,又木訥地點了點頭。
張姑姑同她對視後,就知道她沒懂裡面的門道,便又解釋道:“雖說女子不得善妒,要有容人之量,可真入了深宅,多少還是得有兩個手腕,你給‘她們’提了名分,便也相當於是給‘她們’拘了起來,要知道,姨娘不比婢女,一旦單獨立院,便不可隨時侍奉在郎君左右了,娘子可懂了?”
沈甄長呼了一口氣,“多謝姑姑,我定會牢記在心。”
張姑姑一生都在同女子打交道,宮裡的、宮外的,什麼樣兒的沒見過,閱人無數,怎會看不出沈甄是何心性,猶豫再三,還是說了句不當講的話,“娘子看郎君,是不能光看皮囊的,要知道多少人過了一輩子也是知面不知心,在家裡瞧著正經的,說不住外頭還有個外室藏著,陸家門庭雖正,可娘子也得留個心眼。”
張姑姑這話就不免有些扎心了。
陸宴身邊有沒有小丫頭沈甄不知道,也沒問過,但是養外室這個事,沈甄知道,他是做的出來的。
張姑姑走後,沈甄整個人趴在了床上,沈姌進屋,瞧見她眼中喜憂參半,便猜道了張姑姑今兒給她講了甚。
出閣前吶,都有這麼一遭。
沈姌拍了拍她的頭,“怎麼著,不想嫁了?”
沈甄絕望閉目,誠懇道:“嫁人事好多,光是想想,都好累。”
她要侍奉公婆,要和處理妯娌之間的關系,要照顧小姑。
且那人還是需要承襲爵位的世子,日後,她還要掌管中饋,給他生了孩子,還得生個兒子出來,生出來了,還得給他納妾……納了妾,妾室再生了庶子庶女,也得歸她管……
小娘子仿佛在腦海中過完了悽悽慘慘的一生。
思及此,沈甄若有所思道:“事到如今,我總算是明白二姐那句話了。”
“哪句?”
“羨慕沈泓。”羨慕沈泓可以娶媳婦,不用嫁出去。
沈姌忍不住笑她,“你前兩天安慰我那個勁頭哪去了?我早都跟你說了,在家做姑娘才是最舒服的。”這話,著實是沈姌的心裡話。她嫁給李棣,乃是低下,可就算是門第相差懸殊,那四年裡,她每日早上也都是要去侍奉文氏的。
沈姌憐惜地摸了摸沈甄軟軟的頭發,心道:願你嫁給他,不會受我受過的委屈。
沈甄在榻上蹬了下腿,隨後一動不動,就像是一條認命的鹹魚。
沈姌拍了一下她圓鼓鼓的臀,笑道:“甄兒,要不要跟阿姐上街去?”
沈甄翻身坐起,“要。”
——
繼沈三娘“看破人生”後,陸三郎終於踢到了人生第一塊鐵板。
陸宴蹙眉看著手中的案卷,時不時便要揉一下眉心。
近來工部擴建城門,京兆府在旁監修,沈尚書雖說從未為難過他,但他看的出來,他的嶽父,對他頗有意見。
就在這時,楊宗急匆匆地走了進來,遞上一張單子,道:“大人,鴻胪寺方才將萬國來朝的名單呈上來了。”
陸宴接過,極快地瀏覽了一遍,找到回鹘,停下。
果然,眼前的一切,同他夢境中的,到底是不一樣了。
永和公主,赫然在列。
“走。”陸宴起身。
楊宗皺眉道:“主子要去哪?”
陸宴道:“去給沈大人遞消息。”
——
陸宴乘馬往保寧坊趕,哪知一到沈府,就聽到了不絕於耳的斧鑿之聲,目光一轉,就看見十幾個梓人用夯土在砌牆。
他身子一頓,握緊了手裡的名單。
這秋末的風,是真的涼。
楊宗在一旁低聲道:“屬下過去敲門?”
陸宴深吸了一口氣,低低地“嗯”了一聲。
沈文祁在在書房執筆畫著祠堂的工圖,小廝敲了敲門。
“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