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端起茶盞,抿了一口,隨後鄭重其事道:“若你心意已決,我也不想逼你,可你剛剛升遷,朝中有的是人盯著你。眼下這檔口,總要謹言慎行才是。”
“兒子自有分寸。”
長公主拿起桌上的扇子就扔到了他的肩膀上,“出去!現在就出去。”
“多謝母親成全。”陸宴低聲道。
陸宴推開門,楊宗將手裡的傘遞過去,暴雨停歇,院子裡錦簇的花團掛著水珠,散著沁人的芬芳,
今生,一切都不同了。
楊宗欲言又止地看了陸宴一眼。
“直說。”陸宴道。
“主子這麼快就同長公主交代了,小夫人那兒……會不會有麻煩?”
“不會。”陸宴笑道:“母親若真是不喜她,何必要去替她解圍?”
他早就承認了,不是嗎?
——
陸宴走後,長公主用食指抵著太陽穴,緩緩揉了起來。
劉嬤嬤在一旁勸道:“世子爺肯主動來跟您交代是好事,說明這孰輕孰重,他心裡清明著。之前長公主不是還怕世子被外面的狐媚子迷惑了心智嗎,如今看來,實在是多慮了。”
長公主“嘁”了一聲,“他那些鬼話有一句能信嗎?嬤嬤想想他從揚州回來都幹了些甚!照他說的,年初就鍾情於沈家那丫頭,那他三月回來為何還要夜不歸宿,整日留在那平康坊?”
“起初我就覺得怪,就三郎那等眼睛長在頭頂的人,我給他選的良家妾他都看不上眼,怎麼就能突然看上風月裡的歌姬了。”長公主氣得翻了個白眼,“還並非孟浪之徒……我看他簡直就是寡廉鮮恥、放浪形骸!叫斯文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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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嬤嬤試探道:“長公主可是覺得沈家那位使了什麼狐媚手段?”
“要真是狐媚子,打發了便是了。”提起沈甄,長公主又嘆了一口氣,“說起來,沈甄那孩子我也算是看著她長大的,別說是狐媚手段,那性子,怕是連慌都撒不圓。”
長公主抬眸看了一眼房梁,回想起來雲陽侯夫人離世的那一年。那時她才多大,小小的身子裹著素缟色的麻服,哽咽著嗓子道了一句多謝長公主……
長公主算了算陸宴開始夜不歸宿的時間,又算了算沈家出事的時間,忽然感覺有一股血在往頭上湧。
過了片刻,劉嬤嬤又道:“世子爺對許家大公子下手著實是狠了些,老奴聽人說,許家大公子就算是醒來了,也怕是不能有子嗣了。”
長公主想起許威,不禁冷嗤道:“他可是一點都不冤。”
劉嬤嬤抽了抽嘴角,“此事許家不會善罷甘休,若是真查到世子爺頭上來,該當如何?”
“若是連這點事他都做不幹淨,那京兆府尹也別做了。”
聽這語氣,劉嬤嬤笑道:“這麼說,長公主是同意了?”
“不同意又能如何?”長公主眸光微閃,“方才該試探的話也都試探了,他什麼脾氣我這做娘的最是清楚。”
長公主起身,輕笑了一聲。
能叫他護到這份上,想必早就將人放在心裡了
——
每年夏季,一到汛期,不同程度的洪涝災害的便會接踵而來,而元慶十七的年的這一場洪災,顯然應了葛天師搖頭晃腦說的那句,一發不可收拾。
不隻是黃河,汴渠、東北方向的永濟渠,都一一受難。
黃河決口,河道南擺,連著幾日早朝,工部同其他部門吵翻了天,治河的決策提出一個,否決一個,因著沈文祁的前車之鑑,誰也不想擔責任。
人人秉著“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心思,治水之策也就遲遲定不下來。
黃河流域受災的百姓越來越多,水災遍及豫東、魯西南等地,接連死了八千人不說,還衝毀了會河,漕運受堵,情況越來越危急。
百姓紛紛指責朝廷不作為。
可眼下工部那些人有幾分能耐,成元帝心裡也清楚,他們眼下提出來的那些決案,若真是實施了,無異於往河裡白送銀子。
成元帝深呼一口氣,招了招手,喚來盛公公道:“去刑部大大牢,把那個葛天師,還是什麼天師給朕找來!”
盛公公掐著嗓子道:“回稟陛下,是朱天師,葛天師已經被斬首了。”
“那就把這朱天師給朕找來!”
盛公公傳消息出去,不到兩個時辰,刑部尚書便壓著朱天師來到了聽政殿。
成元帝瞥了朱天師一眼,道:“你既然連國運都測得出,那朕問你,那這場洪災該如何治理?”
朱天師直直地跪下,心道:這哪是貧道測的,這分明是那位陸大人測的啊!
顯然,他並不敢把這些話宣之於口。
“你但說無妨,朕不治你的罪。”
朱天師額頭點地,按照陸大人先前囑咐的,誠懇道:“貧道能力有限,雖能瞧破一絲天機,但對治理水患,卻是一無所知。”
成元帝的眼刀子直接戳到了他臉上。
朱天師立馬又哆嗦道:“但是貧道瞧過了,大晉人才濟濟,這場水患定能安然度過。”
成元帝低低地“嗬”了一聲。
人才濟濟。
今日早朝,大殿之上站滿了人,個個穿著華服,頭頂烏紗,卻無一人肯親去黃河治理水患。
成元帝拍案怒道:“好一個人才濟濟,你倒是給我說出一個人來!”
朱天師額間冒出了虛虛的汗,低聲道:“貧道不知其名,隻算得出……是個有罪之人。”
成元帝眼神半眯,沉思良久。
第91章
傍晚時分,清風颯颯,一場大雨過後,空氣涼爽宜人,紅霞灑在京兆府大門的石階上。
陸宴帶著孟惟走近籤押房,眉頭一挑,道:“魯大人這是怎麼了?”
魯參軍如夢初醒般地“欸”了一聲,隨後將手腕從眼前移開,露出一對兒烏眼青。
這樣的痕跡,顯然是讓人給打了。
“叫陸大人見笑了。”魯參軍抬手揉了揉眼底。
孟惟疑惑道:“我記得魯大人早上的時候還好好的……可是方才出去遇上刁民了?”
“到底怎麼回事?”陸宴道。
孫旭見魯大人久久張不開嘴,便起身替他說明了“烏眼青”的來由。
魯參軍近來心事重重,孫旭問過才知,原來是家中的小妾有孕了。有了子嗣,本是好事,可愁就愁在,妾室的肚子大在了正房前頭。
魯參軍的正妻本就與那妾室不對付,眼下更是水火不容。魯夫人撂下一句“你看著辦”,便回了娘家,這般舉動,便等同於逼著魯參軍做個選擇了。
魯參軍和妾室眼對眼靜坐了一夜,那碗落胎藥,終究是沒舍得給。
數日過去,宋家見魯參軍還不去接人,也來了脾氣。這不,魯夫人的弟弟在今兒中午親自找上衙門來了,魯參軍出去後,小舅哥上來便是左右兩勾拳。
魯參軍沒躲,生生受下,於是就有了這又大又圓的烏眼青。
聽完孫旭之言,陸宴對魯參軍道:“令阃一走,你便去哄,她心裡既知道你放不下她,脾氣自然會越來越大。”
魯參軍抬眼道:“可這事到底是我理虧,是我傷了宋家的臉面。”
陸宴無奈道:“你乃是朝廷命官,家事鬧到衙門口來,他們可曾在乎過你的臉面?”
陸宴說的這些,魯參軍又豈會不懂。
可他有錯在先,實在是半分脾氣都不敢發。
這時,孟惟低聲道:“若是陸大人遇上這事,該當如何?”
陸宴放下中的案卷,淡淡道:“晾著便是。”在他看來,女子的毛病大多都是慣出來的,晾著,冷靜冷靜,能省不少精力。
孫旭摸了摸鼻尖不語,他還是頭一回聽見有這麼勸人的……
孫旭尷尬一笑,走到魯參軍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用手擋唇,低聲道:“陸大人自己都沒成家,這就是站著說話不嫌腰疼,你可別聽他的,自己的夫人,該哄還得哄,令阃的性子雖說直爽了些,可也沒有壞心,無非是想讓你服個軟。”
魯參軍無比感動地看了孫旭一眼,“多謝孫大人。”
陸宴抽下嘴角。
都被打成烏眼青了還能叫直爽?
這人啊,歸根結底,就是隻能聽進去自己想聽的話。
半晌過後,孟惟將誊寫的卷宗交到孫旭手上,道:“孫大看這樣成嗎?”
孫旭低聲道了句成,旋即,望了一眼門外。
微風瑟瑟,樹影搖曳,是個好日子。
孫旭回過頭道:“我聽聞西市的魚沛樓開張了,幾位大人可有興致走一趟?說起來,咱們還未同小孟大人一起吃過飯。”
魯大人眼下最是不想回府,連忙點了頭。
孟惟眼巴巴地回頭瞧陸宴。
陸宴:“……”隻好跟著點了頭。
——
京兆府離西市極近,四人轉眼便到了地方。
魚沛樓之所以叫這個名字,就是因為這招牌菜皆與魚類相關。許是因為今兒剛開張,門口又寫著贈飯粥,所以客人也就格外多了一些。
跑堂的手裡拿著粗麻布,躬身極快地擦著桌子,一抬頭,見到了四件官袍,臉上立馬堆起了笑意,“二樓廂房客滿了,四位官爺坐這兒可行?”
來都來了,還能走不成?
陸宴點了招牌的鯉魚、鯽魚各一條,瑪瑙肉、蝦油豆腐,四碗素面,又要了兩壺常州蘭陵酒。
跑堂的熱情笑道:“今兒開張,店裡的廚娘還特意做了平日裡嘗不著的青團。這青團以青草為汁,以豆沙、芝麻、玫瑰為餡,再用糯米粉做成團子,色如碧玉,香甜可口,官爺可要嘗嘗?”
魯參軍搖了搖頭,這點心顯然都是給姑娘家吃的,他聽著就沒有胃口。
孫旭和孟惟也都跟著搖頭。
誰知這時,陸宴竟破天地來了一句,“包一份給我。”
孫旭不禁提眉腹誹:嘴這麼毒的人,居然喜歡吃甜食?
西市人多嘴雜,他們又沒坐廂房,身著官服又豐神俊朗的郎君自然是惹眼的,周圍的小娘子,眼神不停地往一樓的窗牖飄。
吃的差不多了,酒也送上來了。
孫旭見孟惟瞧魯大人的眼睛盡是同情,不由打趣道:“小孟大人可定親了?”
“並無。”孟惟直起腰板道:“我隻想像陸大人這般,竭股肱之力,效忠貞之節,為我大晉效力!”
陸宴手持杯盞,正準備淺淺飲上一口,不由勾起了唇角。
孫旭忍俊不禁,“你小小年紀,竟有這般大的覺悟?”
孟惟飲一口酒,壯了膽子,一字一句道:“不瞞各位大人,先前我在縣衙,常聽百姓在私下抱怨衙門,不是說十個衙門九個髒,就是說州官不如縣官,縣官不如差官……那時我便發誓,若我有升遷之日,定不負頭上的烏紗。”
陸宴向後靠了靠,隨意把玩著杯盞。
眸中的疏離透徹,顯然是久居高位才沉澱出的模樣。
這樣的人,嘴角噙著一抹笑,真是說不出的迷人。
孟惟瞧了一眼陸宴,眼中的仰慕之情溢於言表。
見狀,孫旭不由扶額,這小孟大人可真是把城府深密的陸大人送上神壇了……
就在這時,門口進來了兩個熟悉的身影,緋紅的幔帳旁,站著一位叫人移不開眼的美人兒。
她側頭與旁人說笑的樣子,真真是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跑堂地立馬又顛過去,熱情招呼道:“四位姑娘想用點什麼,裡頭請。”
苗麗、苗綺二人連忙擺手拒絕,“姑娘,我們在外面候著就好。”
沈甄拉過二人的手,“就當是陪我還不成?”
“可是……”
“別可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