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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府。
陸大人忙碌一日,上午去太醫院調出了大晉開國以來瘟疫的記錄,整整一下午,都沒看完眼前的卷宗。
食指抵額,揉了半響。
孫旭在一旁疑惑不已,他和陸大人共事多年,還未見過他主動查案,便道:“陸大人為何要看這瘟疫的記錄?”
陸宴隨口道:“就隻是看看。”
孫旭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又看了看外頭天氣不錯,道:“一會兒散值,陸大人要不要一同去酒樓喝點?魯參軍和鄭大人都去。”
陸宴抬眸道:“你們去吧,我這還有卷宗尚未看完,就恕不奉陪了。”
孫旭給他比了個佩服的手勢,笑道:“陸大人不愧是長安城的父母官。”
傍晚時分,衙內的人也都走的差不多了,陸宴落筆之時,倏然感覺心口一痛,這種疼法,真真是再熟悉不過。
不及片刻,他便坐不住了,瞧著外面暗下來的天色,不禁冷嗤一句,果然不讓人省心。
上了馬車後,陸宴低聲道:“今日從保寧坊那邊,繞一圈再回府。”
“屬下明白。”楊宗道。
馬車轉動,一路向南,緩緩駛入保寧坊,然在沈宅門前停下的那一刻,便是連楊宗都不敢說話了。
這沈宅門前,居然……赫然橫著另外一輛馬車。
“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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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宴掀起馬車的幔帳,抬眼一望,眸色一沉,心跳都好似跟著滯了片刻。
心口的憤怒瞬間蓋過了疼痛。
這是長平侯府的馬車。
沉默片刻後,陸宴忽然勾起嘴角,眸中含著一股滲人的笑意,轉了轉手上的扳指。
沈甄,可以啊,才分開幾天,就知道為別人哭了啊。
楊宗咽了咽唾沫,低聲道:“主子,咱……”
“回府。”
陸宴放下了幔帳。
第74章
暮色沉沉,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戛然而止。
“主子,到了。”楊宗低聲道。
斜靠在車沿的男人,緩緩睜開了眼,旋即,若無其事地下了馬車,進來鎮國公府的大門。
天色已暗,陸宴早早入了淨室,熱氣繚繞間,男人的額邊青筋凸起,眼底盡是慍怒與挫敗,幽靜中混雜著他一聲比一聲重的呼吸聲。
他的耳畔忽然響起了隨鈺說的那句話——正所謂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人家青梅竹馬回來了,你慌不慌?
他忽然嗤笑一聲,自己勞心勞力想著讓她父親重回朝堂,可她呢?
對著另外一個男人掉眼淚?
怎麼著,久別重逢喜不自勝嗎?
熄燈後,男人在暗暗磨牙,說到底,就是慣的她。
翌日一早,薄霧散去,日頭升起。
陸宴用過早膳,停箸,起身,低聲對著楊宗道:“來信了嗎?”
楊宗咽了口唾沫,捏了把汗道:“屬下尚未收到。”天知道,楊宗這兩日看天看得脖子都木了,可就是,一隻白鴿都瞧不見。
聞言,陸宴嘴角漾起一絲笑意。
成,甚好。
陸宴拿起烏紗,向外闊步走去,楊宗對著那個陰沉無比的背影,用手撸了一把臉。
近來的日子,想必是不太好過……
——
元慶十七年,六月初一,長安西市。
沈甄一早便敞開了百香閣的大門。
夏日是香粉脂粉之類的物件賣的最好的時候,因時間緊迫,沈甄隻調了三十餘瓶香粉,便開了張。
清溪一邊擺弄著陳設,一邊道:“姑娘,左邊一側的櫃子都還空著,可是要把庫房裡的存貨拿來擺?”
沈甄搖了搖頭,“不了,庫房裡的那些香粉時間有些久了,味道也不及原先濃厚,這兒我打算養些花卉來賣。”
“花卉?”
“是啊,在揚州時我就發現,時下花卉大熱,利潤極高,一株木蘭花稍稍理個模樣出來就可以賣到三千錢,我算了下,若是在長安城賣牡丹,興許能賣到五千錢。”
清溪笑道:“沒想到,姑娘還有經商之才。”
沈甄託腮,嘆了口氣。
若不是因為去年那八千貫,她差點被逼到籤了賣身契,如今的她,也不會天天琢磨賺錢。
說起來,自打沈甄拒絕了那場“鴻門宴”,便一直惴惴不安,右眼皮,都跟著跳兩天了。
她抬手摁了摁眼眶。
清溪道:“姑娘,你眼睛怎麼了?”
“右眼皮一直跳,總覺得,有壞事要找上門來。”
清溪立馬道:“姑娘,說出口的話向來都是好的不靈壞的靈,可不能亂說!”
然而清溪的話還沒掉地上,沈甄就見孫宓帶著兩個婆子、兩個婢女提裙走了進來,她環顧四周,隨意道:“早聽聞你這兒的物件兒精巧,我便特意來瞧瞧。”
沈甄起身,輕聲道:“不知阿宓喜歡哪個?”雲陽侯府沒出事之前,沈甄總是極為客套地喚她孫二姑娘,可孫宓偏覺得不夠親近,非逼著沈甄喚她阿宓。
孫宓的父親從前不過是正五品的諫議大夫,與沈甄這侯門嫡女的出身相比,顯然是差了一截,所以沈甄喚她越親近,那些個貴女越不好給孫宓臉色看。
可不到一載的功夫,孫宓成了正三品工部尚書之女,沈甄卻成了罪臣之女,身份調換,再聽這聲阿宓,就不免有些扎耳朵了……
孫宓提唇一笑,以為沈甄是故意和她套近乎,便從櫃中多拿了一些香粉胭脂,“我難得出來一趟,這些我都要了,你算算一共多少。”
沈甄低頭,象徵性地撥弄了下算盤,道:“十貫。”
孫宓眼神一凜,“十貫?沈甄,我好心來照顧你的生意,你這是搶錢呢?”
“阿宓你眼光獨到,手裡拿的那些,恰好是我這兒用料最考究的香,自然……就是要比其他的貴些。”沈甄說話的語氣,可謂是萬分真誠。
孫宓深吸了一口,道了一句好,隨後對著一旁的嬤嬤,咬牙道:“把錢給她。”
那婆子瞪著眼睛,扔給了沈甄十貫錢。
孫宓氣哄哄地走了,清溪卻“噗呲”一笑,“姑娘厲害,竟然將東西轉眼翻了好幾番,賣了給了孫二姑娘。”
沈甄怔在原地沒動,一臉凝重,過了好半天才道:“孫家這位二姑娘不是剛進京,亦不是第一次上街,這些東西值多少錢,她心裡一清二楚,不到兩貫的香料,我故意賣她十貫,整整十貫,誰都知道價高了,那她為什麼還要買?”
聽了這話,清溪醍醐灌頂,忙道:“難不成,她有非買不可的理由?”
沈甄點了點頭,緩緩道:“我雖猜不出其中的緣由,但我知道,以孫宓的性子,今日她來此,絕不會是為了給我送銀子。”
這下,清溪的臉色也不好看了。
默了半晌,沈甄緩聲道:“咱們先把櫃裡的香粉一一記錄下來,從現在開始,但凡有人來採買百香閣的香粉,都讓她們試用一下,籤了字再走。”
“姑娘的意思是,孫家二姑娘是要在香粉裡動手腳?”
“這隻是我亂猜的……”
她隻是突然想起,曾經有個人,突然帶著一群衙隸和三個大夫,衝進了她的百香閣,非說她這兒香有問題……
——
許府。
許家四姑娘許漣漪,此時正和許意清喝茶下棋。
有個婢女躬身來道:“回四姑娘,七姑娘,探子回來說,孫家二姑娘方才去了一趟西市的百香閣。”
許漣漪晃了晃茶杯,道:“這傻姑娘做的是不是太明顯了些?真要是惹出禍端,可不好收場,清兒,你怎麼不提點一二?”
“孫宓可不傻。”許意清笑道。
“此話怎講?”
許意清道:“京兆府少尹孫旭,那是她二哥。”
“這我倒是給忘了,不過我怎麼記得,他們兩家走的並不近。”許漣漪道。
“再不近,那也都姓孫,老祖宗的幾分薄面,還是要給的。”
許漣漪道:“那若是東宮那邊護著呢?”
“人證物證具在,怎麼護?東宮那邊一旦護了,不就相當於給沈家出頭麼?沈家的案子可是聖人為了平息民憤親口敲定的,東宮想翻案,那不等於駁了聖人的意?”許意清頓了頓,又道:“沈家的事咱們不願意沾,由孫家來做正好,反正滿京上下,誰都知道孫尚書無能,比不得當年的雲陽侯。”
隨著年歲漸長,許意清越發清楚,這女兒家之間的心思啊,不論是嫉妒、是討厭、是欣賞、還是贊佩,一旦放在家族大義面前,根本算不得什麼。
是敵是友,皆是順勢而為。
就像孫宓,所有人都以為孫宓傻,隻知道亂出頭,其實不然,亦或者說,這世上就沒有幾個傻子,若是孫家能如許家這樣根深繁茂,她也不用被人當棋子推來推去。
許漣漪捏了捏許意清的鼻子,“怪不得皇後娘娘總說你通透!”
許意清揉了揉鼻子,“四姐姐要明年就要嫁給魏王了,我這分明是為了你。”
“你可真是討打!”
——
一連幾日過去,沈甄的百香閣,可謂是半點聲響都沒有。
這讓她一度以為,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多了。
可就在六月初四的早上,沈甄剛修剪了一盆牡丹,就見孫宓扯著一個滿臉膿瘡的婢女,氣勢洶洶地走了進來,“沈甄,枉我那麼信任你,長安城那麼多家香粉鋪子的生意不做,單單就來做你的,你竟拿這樣下作的手段來坑害我!”
話音一落,清溪與沈甄四目相對。
沈甄走上前,低聲道:“這是怎麼回事?”
孫宓紅著眼睛道:“怎麼回事?你還有臉問?前兩日,我在你這買了胭脂香粉,隨後賞了我貼身婢女一個,可你看看她!她的臉還能要嗎?”
“我替他請了大夫,大夫卻說,藥性太烈,根本治不好了!”
周圍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
“沈甄,我是念著往日的情誼才來照顧你的生意,卻沒想到你居然如此惡毒!”
沈甄捏了下清溪的手心,“我有一事不解,還請孫二姑娘給我解惑。”
“你說!”孫宓道。
“我毀了你的臉,於我到底有甚好處?此後我的名聲還要不要了?生意還做不做了?既然此事於我而言,有害無利,那我為何要做?”
“這隻是你一開始就想好的說辭!”孫宓流眼淚道,“是,我承認,曾與你鬧過許多不愉快,可你有怨言,大可對我直說,斷不用這樣手段來害我!”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孫宓對一旁的婢女,道:“去京兆府!給我報官!”
“人證物證具在,我倒要看看你如何抵賴!”孫宓道。
沈甄再怎麼佯裝鎮定,可這心裡頭,到底還是慌的,然而就在孫宓說要去京兆府報官的一剎那,她這心,忽然就落回了原處,就似一潭平靜的湖水。
半個時辰後,外面傳來一陣聲響,沈甄和孫宓一同向外看。
來的人是孫旭。
沈甄在給宋家女畫畫像那日,曾見過他一次。
孫宓上前一步道:“二哥。”
孫旭皺眉,嚴肅道:“二姑娘,我辦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