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倒吸一口氣,思緒紛亂,喉間盡是苦澀。
燭火搖曳,四目相對,沈甄看著他難以啟齒的樣子,越發確定了心中所想。
“大人有話,直說便是。”沈甄柔聲道。
“我派人將你弟弟從揚州接回來了,還有你嬤嬤和婢女。”
泓兒。
話音甫落,沈甄的心頭懸著數月的一塊巨石,好像“哐”地一聲便砸了下來,巨石沉入海底,她再也不用怕別人發現自己成了權貴外室。
她應該安心,應該知足,不是嗎?
沈甄看著坐在黃花梨木的屏風前男人,倏然覺得他熟悉又陌生。
陸宴拿出的桃木匣子,放到她手上,道:“這裡面有這間宅子的地契、西市的兩間商鋪、此外還有一箱金魚,你自己住這兒,還帶著弟弟,我不放心,記得多買兩個婢女回來。”
沈甄未語,隻是靜靜地看著他的眼睛,手指漸漸握緊。
“你喜歡吃房嬤嬤做的菜,那便將她留在你這兒。”陸宴柔聲道,“若是有難處,隨時用那隻鴿子給我傳話,嗯?”
陸宴指了指放在矮榻上的信鴿。
忽有一陣夜風襲來,室內的窗紗肆意飄飛。
他的聲音在她耳畔來回翻滾,漸漸變成了蜂鳴聲,她聽不下去了。
陸宴蹙著眉,深吸一口氣,正思考著接下來的話該如何啟齒時,心口頓時一痛。
沈甄垂眸,啞著嗓子道:“我不要你的錢,亦不要你的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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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我不要你的錢,亦不要你的鴿子。”
沈甄含著哭腔道:“我不要,我都不要。”隻要她能出門,肯定可以養得起沈泓。
陸宴一愣,蹙起了眉。
沈甄將手上的匣字推還給他,隔了好半晌,才讓呼吸變得平穩,“大人明日還要上值,早些離開吧。”
四周阒然,忽明忽暗的燭火投在他的臉上。男人輕笑了一聲。
沈甄抬眸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什麼會笑。
清瘦的輪廓,疏離的雙眸,略略上翹的嘴角。
他還是這幅薄涼的樣子,一絲一毫都沒變。
也不知怎麼,沈甄的耳畔突然響起了,他念過為數不多的——“甄甄”二字。
聲聲入耳,讓人眼前跟著模糊,豆大的淚珠子蓄在眼眶中,一個沒忍住,便撲簌簌地便落了下來。
“既讓我快點走,你又為什麼哭?嗯?”男人啞聲道。
“我舍不得棠月和墨月,她們兩個對我很好。”沈甄哽著嗓子道。
“是麼?那清溪離開你的時候,怎麼沒見你這麼哭?”
沈甄被他一噎,心口生生發疼。
怨他絕情,怨他最後都不肯哄哄自己……
未幾,陸宴抬起手,用拇指覆上她的眼底。
他每拭一下,她的眼淚便落一滴,每落一滴,他的心口便疼一下。
真是要了命了。
沈甄暗自深呼吸,躲開了他的觸碰,隨後用力捏了捏指尖,對自己說:沈甄,擺脫了那樣見不得人的身份,不該哭的,真是不該哭的……
況且泓兒明日就要回來了,安嬤嬤和清溪也回來了,以後她想見姐姐便能見了……
她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沈甄。”陸宴沉聲打斷了小姑娘的自我催眠,“等等我,也不必太久。”
“等什麼?”
沈甄抬頭看他,眉宇輕蹙。
便是她自己都沒發現,她蹙眉的樣子,已是像極了對面的男人。
陸宴拉過她的手,不急不緩道:“三姑娘不妨猜猜?”
沈甄抽回手,脫口而出道:“我沒有大人的精明,猜不出。”
陸宴品了品她口中的精明二字,下意識挑了挑眉,知道她這是對自己存了怨氣。
外面忽地下起了雨,房檐之上,噼啪作響,微風拂過,吹幹了她臉上的淚痕。
“我若想養個外室,大可將你一直放在澄苑,何必要大費周章送你來此?”陸宴傾身湊近她,“沈甄,你是真傻,還是給我裝傻?”
他的話音一落,沈甄的腦中“嗡”地一響。
在他灼熱的審視下,小姑娘十根腳趾暗暗蜷縮在一處。
“我想接你回陸家。”男人掌住她的後腦勺,側頭去親她,蜻蜓點水般的觸碰,復又退開,一字一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書六禮,一個都不會少。”
沈甄怔住,失語一般地看著他。
“大人。”她的聲音極輕,“這怎麼可能呢?”
她是罪臣之女,他是鎮國公府的世子,地位之懸殊,顯而易見。鎮國公,靖安長公主,絕對不會允許她做陸家的宗婦。
她心知肚明,高門嫁娶,最重不過是四個字——門當戶對。
看著他的眼睛,她忽然覺得,這一刻,好像比上一刻,還要難過……
沈甄睫毛低垂,隱隱發顫。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可你擔心的那些,都不會發生的。”陸宴輕聲道。
若不是深思熟慮過,他也不會輕易許下承諾。
大概每一個傻透的姑娘都會如此,聽到這樣的話,心裡忍不住發酸……
陸宴看著她再次紅透的眼睛,心口又跟著泛疼,他不禁自嘲一笑。
她簡直是自己的克星。
一哭起來,真當是治他治的死死的,丁點辦法都沒有。
“三姑娘又哭什麼?不樂意嫁?”陸宴咬牙道。
沈甄雙手卻環住他的腰,小臉埋在他胸口,蹭了蹭,細細軟軟的發絲,抵在他的下頷處。
幾不可聞地嗡嗡了兩個字,願意。
陸宴漆黑的雙眸劃過一絲笑意,又道:“本官本以為,沈三姑娘多少會矜持些,沒成想,你就這麼想嫁……”
陸宴還沒說完,沈甄照著他的腰就狠掐了一把。
陸宴笑著把話咽下去,轉移了話頭:“我不在,記得照顧好自己,不許吃涼的。東宮那邊若是問起你這段時間去了哪,你就說是揚州,將楚旬的名字報上去。”
“我知道了。”
陸宴想了想,又咬著她的耳朵道:“你實在想我,還可以去京兆府門前擊鼓。”
聽了這話,沈甄的耳朵“刷”地一下就紅了。
“誰想你?”沈甄反駁道。
陸宴輕笑,隨手捏了捏她不堪一握的細腰,將匣子放回到她手上,“我走了,這個拿好了。”
沈甄仍是推還給他,“大人,這些我真的不要。”
“為何?”
“我能養活自己和沈泓。”沈甄拿一雙漂亮的眼睛看著他,“大人不記得了嗎?我在西市,還有一家香粉鋪子。”
陸宴一怔。
是啊,她確實能養活自己。
他們初見那日,她便是坐在香粉鋪子裡撥弄算盤。
她人雖天真了點,但算數卻是極好,賬冊記的也清楚,就像去揚州的時候,也幫了不少忙……
“合著我都白折騰了,你什麼都不要?”陸宴掂著手上的匣子,眸色稍暗。
“要。”沈甄勾了勾他的手心,“你的鴿子留下。”
外面宵禁的鼓聲響起,鼓聲錘耳,好似催促著人趕緊離去,陸宴摸了下她的臉,緩緩起身。
他行至門口,剛撐起傘,沈甄就拽住了他的袖口。
四目相對,她低聲道:“大人,慢走。”
男人低低地“嗯”了一聲。
——
不得不說,人的習慣是很難改變的。
比如沈甄這個認床的毛病,一換地方,她就不習慣,天幾乎都快亮了,才闔上眼睛。
堪堪睡了半個時辰,就坐起了身子。
日頭高升,雲層靜移,鬱鬱蔥蔥的樹影灑落在地上,忽聞一陣辚辚之聲,有輛馬車停在保寧坊的一處宅子前。
沈甄趿鞋下地,急匆匆去開門。
當自己所念所想之人,皆出現在眼前時,她忽然有種走在雲端的感覺。
沈甄吸了吸鼻子。
清溪熱淚盈眶地喊了一聲,“姑娘!”
“三姐姐!你先低頭看我。”沈泓在下面拽著她的裙擺。
沈甄低頭看他,無奈地笑道:“好,看你,看你。”
沈泓太久沒見親人了,一見到沈甄,就開始喋喋不休,恨不得把他們在揚州每天的事跡都講一遍,沈甄聽得發困,不一會兒就打了呵欠。
“泓兒。”沈甄揉了揉眼睛,“你平時也這麼和楚先生說話嗎?”
沈泓搖了搖頭,“先生不許我說太多話,說對嗓子不好。”
沈甄沒憋住,輕笑出聲,摸了摸自己的弟弟的腦袋,“你留些力氣,等大姐姐來,你去講給大姐姐聽好不好?”
沈泓點了點頭,用右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趁著小孩子睡午覺的功夫,沈甄同清溪去了一趟西市,開了百香閣的大門,取了十幾貫銀錢,和兩個珠釵。
雖然沈甄已經離京數月,但她這張臉,到底是不容易被人遺忘的。
她梳著樂遊髻,身著一襲鵝黃色的容紗曳地裙,腳踏一雙軟底珍珠繡鞋,頭上斜著一支蕾花妝白玉簪,容貌昳麗,身段也更勝從前,就幾步路,也好似帶著華彩,溢著流光。
這惹眼的模樣,一出現在眾人眼前,立刻掀起了波瀾。
沈甄走進一家當鋪,將珠釵放進銅盤中道,“掌櫃的,我有東西要當。”
“就這兩支珠釵?”
“是。”
“這支一貫,這支三貫。”
沈甄接過,“多謝掌櫃。”
西市孟家當鋪旁邊,是一家首飾鋪子,外面站著好幾個貴女,許家的許意清,王家的王蕤,孫家的孫宓都在,還有幾個,沈甄便不大認識了。
王蕤道:“欸,那是不是沈甄嗎?她怎麼回來了?”
孫宓道:“我聽說她被一個年逾五十的商戶老爺買去,做了第七房小妾,那老爺十分疼她!
“受寵的話,按說不該缺錢啊,怎麼會來當東西?”
王蕤捂嘴笑,“你們說的究竟是真是假?五十歲?那豈不是能做她阿耶了?天爺,你快別說了,說這樣的汙穢話,也不怕回家挨罵!”
“我記得,沈甄曾經對你們也是極好的。”許意清緩緩道,“她也許隻是另有難處,你們就少說兩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