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衛公子”要來過夜,劉嬤嬤一早便在門口掌燈候著了。
他緩緩走進內室,行至桌案旁,坐下,目光定格在扶曼身上,“說吧。”
扶曼看了一眼劉嬤嬤,攥緊拳頭,故作為難道:“郎君為何不等等再聽?”
劉嬤嬤在一旁附和道:“是呀,老爺何必急於一時。”說完了,他轉身走了怎麼辦?
這話一出,陸宴立即皺緊了眉頭。
依著鎮國公府的規矩,主子說話,哪有下人講話的地方?
他瞥眉道:“嬤嬤退下吧。”
劉嬤嬤自是不願意退下,畢竟有些事,她不親眼盯著點,始終是放心不下,便躬身道:“今兒算是小娘子頭次出閣,初次難免會照顧不周,老奴鬥膽留下來幫襯一把。”
依鄉俗,女子初次承恩,確實有幫襯這一說。但大多都隻會用男方房裡的侍妾,沒聽過誰家會用婆子的。
能說出這樣的狂言,想來就是這奴才拿趙府的身份壓人呢。
陸宴拿起桌子上的茶盞,抬手就擲了地上,“啪”地一聲,碎了一地。
“誰教你的規矩?”
劉嬤嬤被杯盞碎裂的聲音唬住,顫巍巍道:“可是趙大人……”
陸宴打斷了她話,“這是衛家!你若是想回趙府,明日便可從鷺園走出去。”
這下劉嬤嬤徹底有些慌了,她再怎麼著,也隻是老婦,而眼前的這位則是朝廷的四品大員,這久為官者的氣勢,斷然不是她一個老婦能受得住的。
劉嬤嬤想解釋,“老奴不是這個意思……老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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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我再說一次?”
劉嬤嬤見他態度堅決,到底是不敢了,老臉一紅,躬身退了下去。
待劉嬤嬤走後,屋內重回寂靜。
扶曼走上前,給陸宴倒了一杯水,柔聲道:“還請郎君消消氣。”
陸宴接過,不動聲色地掃了一眼水,隨即高抬袖口,抿了一口。
扶曼看著他喉結滑動,定了定神。
少頃,她算著時間差不多了,便攥緊拳頭,低聲開了口:“扶曼想同衛公子做筆交易。”
一聽稱呼變了,陸宴眼睛一眯,放下茶盞,低聲道:“說來聽聽?”
“方才衛公子喝的水裡,有趙大人吩咐我下的藥,一旦喝上,便日日都要飲,不斷則無礙,斷上三日,便會有性命之憂。”
扶曼頓了頓又道:“我有解藥。”
陸宴較有興趣地看了她一眼,“條件。”
“求衛公子給我兩千貫,並放我走。”
陸宴拿起茶杯,遞給她道:“西域的續靈子,什麼時候值兩千貫了?”
話音甫落,扶曼大驚失色。
這藥無色亦是無味,又是西域的藥,他一個荊州商人,怎會知曉?
“衛公子方才沒喝?”扶曼的心怦怦地跳,極力地掩飾著自己的不安。
陸宴點了點頭。
這續靈子,是京兆府裡一本名為《藥經》的書記載過的,雖然無色無味,但融入水後,水質則變黃,杯底會有些綠色的雜質。
這本書,是上一任京兆尹告老還鄉時留給他們的。
不過有解藥,他還是一次聽。
他看著扶曼的眼睛道:“我隻給你一次機會,別刷花腔,不然我隻能連夜送你回刺史府了。”說罷,他又指了指外面的劉嬤嬤,“連同你的嬤嬤一起。”
“告訴我,你的本名,是什麼?”陸宴道。
一聽這話,扶曼雙眸瞪圓,面露驚慌,但仍是硬著頭皮道:“我不知衛公子此言何意。”
“想好再說。”陸宴不緊不慢道:“不過你也可以先說,你是何時從西域來揚州的,若是由我開口,白姑娘就沒機會了。”
其實陸宴掌握她的消息並不多,從楊宗遞上來的西域可疑名錄來看,年紀、樣貌、醫術,唯一能對的上的,便是西域有個世代行醫的白家。
白家的小女兒是有婚約在身的,但從去年起,無故失蹤。
他直接道出她的姓氏,意在攻心。
扶曼跌坐在地,難以置信道:“衛公子是朝廷的人?”
陸宴不置可否。
“那衛公子可否救我哥哥?”扶曼低聲道。
陸宴道:“白姑娘,交易不是這樣做的,眼下你應該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訴我,我才會考慮救不救你。”
扶曼擦了擦眼淚,冷靜了好半天。她知道,這是她唯一的機會。
屋內的燭火輕輕搖曳,她小聲道:“我母親原是西域的巫師,父親則是陝西興平人,曾編撰過一本《藥經》,贈與了晉朝的朝廷命官。父母去世後,隻剩下我和哥哥經營白家,可就在一年前,白家藥坊突然闖進來一伙人將我們捉來了揚州,他們用我的性命威脅哥哥替他們制毒……據我所知,揚州城裡的縣官,還有許多富商,都無一幸免。”
說到這,扶曼雙手捂面,“我們白家行走江湖,從未害過人。”
陸宴的眸光越來越深,她說的話,的確是可信的。畢竟那本《藥經》知道的人並不多。
也不知為何,他此時看著扶曼的臉,突然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說不上來,但就是熟悉。
西域。
姓白。
陸宴呼吸一窒息,突然啞著嗓子道:“你哥哥,叫什麼?”因著他們一直在查十七歲左右的女子,所以並未留意,她還有個哥哥。
扶曼抬頭,老實回道:“白道年。”
話音墜地,陸宴瞳孔收縮,心髒驟跌,再次聽到了腦海中的“嗡鳴”聲。
他夢境中的一切,再次浮現在了眼前。
白道年……
第30章 恍惚(捉蟲)
那隨著時間淡淡忘卻的記憶,忽地一下,如潮湧一般地向他襲來。
“白道年,你不是神醫嗎?既是神醫,那世子爺的病為何會治不好?”
“世子爺於我有恩,若是能救,我我豈會不救?”
“那名為‘爻’的蠱毒,爻毒入體時不會有任何異常,可待三年之後,會瞬間吸幹人的骨血,奪人性命。”
……
自己生命垂危之際的場景,一段段閃過,陸宴頭痛欲裂,險些從凳子上栽下去。
見此,扶曼連忙道:“您是怎麼了?”
陸宴搖了搖頭,“無事。”
頭回做這夢時,他還覺得這一切覺得實在荒唐。
畢竟在他看來,那些夢境,卦象,不過就是些無稽之談。
然而到了此事此刻,他才不得不相信,那就是他前世的果。
而現在做的一切,便是因。
陸宴定了定神,對扶曼道:“你知道‘爻’毒嗎?”
扶曼面露驚慌,緩了好半天,才低聲道:“您怎麼會知道‘爻’毒?”
陸宴勾了勾唇角。果然,一切都對的上。
他看著她道,“這毒有解藥嗎?”
扶曼搖了搖頭,“我隻知道爻毒是種罕見的蠱毒,其餘的,隻怕還得問家兄,才能得知。”
陸宴眼神一沉,並未多言。
她是真不知道,還是為了讓他救白道年而裝不知道,他怎會不清楚呢?
不過罷了,事已至此,白道年這個人,他定是要救了。
陸宴道:“你最後一次見到你兄長,是在哪,什麼時候?”
扶曼咬緊下唇,“上個月,是在東郊的馬場,但上上個月,卻是在一間茶館裡。”
也就是說,白道年的行蹤,連她也是不清楚的。
……
扶曼把自己所知的消息都透露出來後,兩個人就這樣靜坐了一夜。
陸宴看著更漏,快到卯時七刻時,他捏了捏眉心,緩緩起了身子,“一會兒等那婆子進來,可知道該怎麼說?”
扶曼點了點頭,“明白的。”
陸宴故意弄皺了自己的衣裳,解開領口,推門而出。
——
昨夜一過,陸宴留宿在扶曼屋裡頭的消息,便傳到了趙衝的耳朵裡。
趙衝甚是喜悅,這才徹底將陸宴當成了自己人。
陸宴原以為,趙衝應會帶他去見那位總督,萬沒想到,他竟然直接開口要他來倒賣私鹽。
鹽、鐵這兩樣的利潤最大,但卻不準私賣的,向來都是由官府統一經辦,實行計口授鹽。
倒賣私鹽,一經發現,便是死罪。
陸宴這才明白,趙衝為何要千方百計地拉攏自己。衛家有驛站、有車隊,有人手、還有布匹和釀酒生意作為遮掩。
當真是最為合適的“冤大頭”。
他從刺史府出來後,便回到了酒坊。
陸宴坐下,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同楊宗道:“我叫你查的事,查的如何了?”
楊宗道:“屬下已知會所有的暗樁去找白家公子的去向了,想必不出兩日,就能有消息。”
陸宴點了點頭,緩緩道:“找到他之後,派人輪流盯著,待咱們動手的時候,一定要確保他安全無虞。”
“是。”楊宗道。
片刻後,楊宗拿出賬冊,匯報起了運鹽人手之事,他才說沒兩句,便看到陸宴的神情有些恍惚。
楊宗低聲道:“主子。”
陸宴有些迷離,也不知是不是太累了,眼前忽地閃過一張巧笑倩兮的面龐,飄忽不定,最終戛然而止。
他回過神的表情,無疑是在告訴楊宗,方才他根本沒在聽。
楊宗嘆了口氣,“主子,您已經兩天沒睡了,便是鐵打的身子也熬不住了,您還是回府歇息歇息吧。”
陸宴自然也知道自己該休息了,思忖片刻後,他蹬上馬車,回了府。
馬車踩著辚辚之聲向前行進。
陸宴隨手挑起帷幔,瞧了一眼外頭,此時一陣夜風吹來,將他身上的汗意吹散。
整整兩日,他的腦海中一直回蕩著夢裡的一道聲音———“她既然心裡裝的是別人。”
他在想,倘若這輩子,與上輩子,都是一樣的。
那她的上輩子,到底嫁了誰?
陸宴瞧著濃濃的夜色,揚州的星辰,勾了勾嘴角,苦笑了一聲。
他到底還是問了自己這句話。
即便他十分克制地不去想,即便他自以為隱藏的很好,可自己終究騙不了自己的。
到底是應了孫旭的那句話,風月之事,向來最是難以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