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姨娘以前說,伺候病人久了,其實等那人走的時候,不會有突然的感覺,會接受得自然而然。
林嘉從前隻不信,可現在信了。
她望著杜姨娘的臉,便覺得她隻是睡了,或許睡到什麼時候就會伸個懶腰起來,嗑著瓜子在牆根底下豎著耳朵聽隔壁的闲話。
可心裡又清醒地知道,她不會醒過來了。她走了,就跟娘親當年一樣,再不會回來了。
林嘉竟也平靜自然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也忽然理解了三夫人,三夫人每提三爺,總是會念叨“走的時候沒受罪”。是啊,走的時候沒受罪,就很讓人欣慰了。
林嘉拍著杜姨娘的手,輕輕地安慰她說:“別擔心,我是大人了。”
湖畔水榭,桃子腳步匆匆地進了書房:“公子!”
她垂手稟報:“杜姨娘過去了。”
凌昭的筆停下來,抬起頭。
桃子垂手等著他示下。
過了片刻,凌昭道:“你過去,陪著她。”
“不用插手那邊的事,府裡都有定例,自會有人管。”
“你隻陪著她就行。”
僅僅是作為相互熟稔的女孩子,過去陪伴。這是女孩子們之間的私人關系,與三房或者四房都無關。
桃子明白了,應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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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寧兒報到三房。
三夫人剛起床,正由丫頭梳頭,聞聽消息,怔住了。
雖是個不必在意的人,但總歸是個大活人沒了,難免唏噓。
嘆著氣,吩咐蔡媽媽:“去六弟妹那裡知會一聲吧。天漸熱了,早點收拾了。”
蔡媽媽道:“哎,那個事還沒跟她說定呢,人就沒了。”
“沒關系。”三夫人接過象牙梳篦,慢慢地梳著自己的長發,“小林又跑不了。”
“唉,怪可憐的孩子。”
桃子第一個趕到了。
林嘉竟還一直都坐在杜姨娘床邊握著她的手呢。
她頭發都沒梳,還披著。原就是早上醒來,披衣過來看時發現人沒了的,還不及梳洗。
桃子過去溫柔握住她的手,輕聲道:“待會會來很多人,可能有男僕,你得收拾一下。”
林嘉終於放開了杜姨娘,把她的手塞回被子裡,掖好,對桃子點了點頭。
桃子去打了水來,林嘉洗漱完,桃子又幫她梳頭。
她們兩個性子都好,從前在一起的時候有說有笑的,桃子從來沒見過林嘉這樣安靜沉默過。
她若是哭泣、難過都還好,唯獨這樣有點嚇人。
但桃子莫名她想起了凌昭。
公子在京城,收到喪訊的時候,也是這樣安靜得嚇人。
他先回了書房,讓南燭研墨,寫好了請假的文書,換了衣服,吩咐大家收拾東西,一些他隨身的東西單獨先收拾出來,他會先走,婢女丫鬟們帶著旁的東西,慢慢回金陵。他出門了,再回來,船都安排好了,換過衣服就出發了。
桃子跟著別的人一起押著箱籠回來得晚,到金陵的時候便感覺公子身周有一種死一樣靜的氛圍。像一層氣裹著她。
桃子看了一眼林嘉。
對,就和此時的林姑娘是一樣的。
一層看不見的氣,將這個人裹著,將她與世間短暫地隔絕開了。
小寧兒先回來,又過了一段時間,蔡媽媽果然帶著人來了。
來的有婆子也有男僕。
壽衣是早就準備好的,婆子幫著裝斂。
蔡媽媽告訴林嘉:“不能在後宅裡停靈的,要送到祖地那邊去。”
她安慰林嘉:“夫人慈悲,自己掏錢給杜姨娘搭個靈棚,請人做場法事。等下葬的時候,讓你去送。”
大宅有大宅的規矩,妾室的待遇和主人不同。
林嘉生活在這裡,就得遵守這裡的規矩。她點點頭。
蔡媽媽原是預備好了她又哭又鬧的話怎樣跟她說,沒想到她是這樣。
桃子在旁邊低聲安慰她。林嘉點點頭,道:“我去幫衣服裝斂。”
便進去了。
蔡媽媽瞧著桃子生得俏麗,穿得體面,卻面生,問了一句:“姑娘是哪一房的?”
桃子道:“我是湖邊水榭裡伺候的。”
蔡媽媽便哦了一聲,知道了是四房的人,不免多看她兩眼。
桃子道:“我倆常在梅林碰見,認識的。”
蔡媽媽恍然。
又問桃子是幾等,待知道是一等大丫頭,越看越覺得好,不免心動。
因她有個兒子,年齡正相當,便掃聽桃子是否訂給了人。
桃子道:“已經定了,等別房的郎君除了服再辦。”
蔡媽媽有些失望,不死心地問定的是個什麼人,當什麼差。
桃子微微一笑:“是我們公子身邊的長隨,他是萬全管事的四子。”
長隨是男主人身邊最信重的心腹。
萬全管事大號凌萬全,他爹叫凌久保,是凌老爺書童出身,如今是凌府的大管家。
蔡媽媽就偃旗息鼓了。
南院的三個孤寡婆媳也過來幫忙。
杜姨娘淨身閉竅,換好了壽衣。
先用了被子卷上,再用席子卷上,婆子們抬到了車上。男僕推車,準備走。
到這時候,林嘉死死地抓住那平板車,雖不哭鬧,卻也不放手。
蔡媽媽都嘆氣,也掉了兩滴眼淚。
一堆人勸,林嘉就是不放手。
桃子抱住她:“你讓她去,她去的是好地方,下輩子投胎也可以享富貴的。”
蔡媽媽說的祖地指的是凌氏祖墳,那自然是大師細細勘過選出來的風水寶地。
子孫代代,享著庇蔭。
林嘉終於松手,車子轱轆轆地走了。
林嘉抱著桃子,終於哭了出來。
桃子抱著她輕拍。
這等事府裡自有章程,蔡媽媽不必跟著車走。
她問林嘉:“可有什麼親族要通知的嗎?”
林嘉搖搖頭,又想了想,道:“從前住在隔壁的肖嬸子。”
沒旁人了。
林嘉從前沒朋友,隻能和肖晴做朋友。杜姨娘也沒朋友,隻能和肖氏做鄰居。
換個角度看,肖晴、肖氏又何嘗不是如此。
一群生活在凌府邊緣地帶的人,隻能互相靠近。
蔡媽媽先走。
南院三個人留下安慰林嘉。
她們臉上都很平靜。連一般人會有的對生命逝去的唏噓也沒有。
桃子有點怕她們,覺得沒有生氣。
她們見林嘉也平靜,便還算放心,也回自己的院子裡去了。那院門關上,就像沒有活人一樣。
桃子問了小寧兒,知道林嘉根本從早上一直都沒吃飯。她硬逼著林嘉喝了半碗粥,又讓她去睡。
此時才是晌午時分,太陽正高。
但林嘉經歷了從早上到現在的忙碌,精神消耗極大,她聽話地躺下,沒一會兒竟昏沉沉睡著了。
桃子交待了小寧兒和王婆子一番,準備回去被凌昭匯報。
王婆子卻問:“那我們以後……怎麼辦?”
桃子一怔,忽地反應過來。
這兩個雖暗搓搓地從水榭拿錢,但明面上,她們的月錢是從三房支的。她們是三房的人。
她們是三房分配給杜姨娘使用的人。如今杜姨娘沒了,以後怎麼辦呢?
王婆子和小寧兒在這邊待得舒服,打心裡其實不想離開。然而僕役的來去哪裡輪得到她們置喙。
所以隻能問桃子。因為最開始,就是凌昭把她們安排過來的。
但實際上,桃子也不知道。
桃子哪知道以後怎麼樣。
桃子根本就搞不明白凌昭和林嘉之間怎麼回事。
桃子回到水榭,去找凌昭稟報:“……都忙完,便讓她睡了。一下子就睡過去了,像是累極了。”
累極了,一下子就睡過去了。
凌昭都經歷過,那種精神上的疲憊,非常懂。
他沉默了許久,道:“知道了。”
主人應了這一句,桃子便該下去了,但她沒動。
凌昭抬眼:“還有什麼?”
桃子吭哧了一下。
季白提醒過她,他們的主子是凌昭。可人跟人相處是會處出感情來的。桃子還是想說句話。
她垂首問:“……公子,不去看看她嗎?”
書房裡很安靜。
過了許久,她聽見凌昭輕輕地道:“我不能去。”
因這個時候,會是人最脆弱的時候。
人脆弱的時候,容易軟弱,會暫時地放下許多堅持的東西,會想尋求逃避。
這時候如果去到她身邊,如果她因一時的軟弱想要在他肩頭靠一靠,凌昭沒法保證自己能推開她。
起碼在夢裡就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