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們在閨中的時候原都是冰雪般清潔的。唯獨一沾了婚姻事,誰都沒法避免要算一算。
六夫人不藏私,教給親閨女和侄女的東西不能抬到明面上來說,卻是實實在在有用的。把少女們看世界的方式都打碎重組了。
庶女出身的庶子媳婦,主持中饋的當家主婦,原就是這個府裡最最務實的女人。
若說誰能跟她比肩,隻有五夫人。所以五夫人因為自己在外陪著丈夫不方便,便置辦了厚厚的禮物,放心地把十二娘託給了她。
至於三夫人、四夫人……
算了,算了。
十三娘不知道姐姐們的想法,跟著瞎湊熱鬧地嚷嚷:“讓九兄來嘛,來嘛。”
隻是賞雪而已,又沒有飲酒,又沒有管弦絲竹。隻是雅事而已。
連三伯母、四伯母都在的嘛!
老夫人笑呵呵,對四夫人道:“你瞧瞧她們。”
四夫人其實根本不在乎,她接過老夫人踢過來的皮球,道:“這就使人去喚他。”
少女們圍著四夫人奉承:“四伯母最好啦!”
三夫人看著,忽又自傷。
因侄女們從來沒這樣圍著她過。
想來,都是因為她沒能生出如九郎這般爭氣的親兒子來。
好好地賞雪呢,老三家的又作那蹙眉憂傷自憐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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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和六夫人隻作沒看見,把臉別過去說笑。
等了一陣,等來了凌昭。
老太太道:“你在家裡的日子不長,你妹妹們也都到了要出閣的年紀了,你給她們留些念想。”
小姑娘們想什麼,老太太還有什麼不懂,安排上。
凌昭奉了祖母之命,果真為每個妹妹都作了詠雪的詩,手書了,題字贈給她們。連十四娘、十五娘都有。
妹妹們將來很可能隨著夫婿天南地北地就任,一旦遠行,能不能再相見都不一定。
時人嫁娶、出仕等等,兄弟姐妹、夫妻母子,一別十年二十年不相見也是常見的。
凌昭想到,忽覺得女孩子可憐,面對妹妹們,一時內心頗為柔軟。
十一娘和十二娘歡喜道謝。凌昭雖未婚娶,但他不是少年郎了。妹妹們倒罷了,還有兩位伯母、嬸嬸在這裡,他不宜久留,便準備告退。
十三娘卻將獲贈的詩念了出來。
她這首詩裡提到了“梅”。
老夫人聽了,笑著道:“梅林那裡也不知道開花了沒有,該派人去看看。”
三夫人不假思索地接口道:“還沒呢。再等兩日。”
老夫人道:“若開了,最好能就著雪賞。梅與雪才最相稱。”
三夫人矜持道:“正是。”
她一回眸,忽然看到探花侄子一雙幽黑眸子正涼涼看著她。
三夫人一怔,再看,九郎已經別過臉去和十二娘在說話了。
是看錯了,剛才那一眼怎地那樣冷。這個侄子才高八鬥,性子卻似霜似雪的。十二郎也這樣說。
凌昭知道三夫人如何就能一口說出梅花還沒開。
因那日他也問過林嘉,是不是整個冬日都不必採集露水了,什麼時候要重新開始。
林嘉道:“嗯,冬日裡不採那個,我等著下雪呢。”
三夫人覺得梅雪高潔,正合她的品格。
因此冬日裡,她要枝頭雪,而且非要開花的枝頭雪。
沁了梅香的枝頭雪,才是雪中極品。
因此,等到下雪又花開的時候,林嘉會抱著罐子一趟一趟地去梅林,盡可能地多地給三夫人收集花雪。
杜姨娘還不能幫忙。因她是嫁過人的婦人,這等潔淨之物,三夫人隻要像林嘉這樣的幹淨少女採集的。
也有丫鬟去採了討好她,三夫人卻不要。因那丫鬟生得不好看,稱不起這枝頭梅雪的品格。她就愛林嘉採的。
誰叫林嘉從小生一副玉雪模樣。
為這個,林嘉看到下雪,肯定得去探看。她還沒送來枝頭雪,就說明梅花還沒開。故而三夫人如此肯定。
所以等梅花開了,林嘉要忍著凍,冰天雪地裡為三夫人做這等事。
雪沒下下來的時候,還沒太深感覺。待雪下來了,凌昭在戶外親身地感受到絲絲的冰涼,凍手的寒意,再聽三夫人那隱帶得意和炫耀的話語,周身的氣息便比這冰雪更冷。
四夫人與侄女們說笑,轉頭看了眼兒子,忽地怔住。
雖說她這兒子平時也是這種冰霜臉,可四夫人奇異地察覺到——他不高興了。
真怪。
四夫人忽然惴惴。
凌昭與她性子不同,他是十分在意給他父親守孝這件事的。
出了熱孝之後,有許多人慕探花郎之名送了拜帖求一見,他全都推了。
閉門謝客,整理他爹寫的那些亂七八糟的玩意。
他爹成天瞎寫八寫的,留了不少東西。
不過那些秘不能見人的,都在她手裡呢。收在了拔步床頭的暗格裡。
原該給死鬼燒了的。
隻她一時還舍不得。先留著,等她什麼時候快咽氣蹬腿了,先搶著把那些東西燒了再蹬腿。
四夫人惴惴,是想著凌昭是不是因為他被叫過來與婦人廝混所以不高興了?還在孝期呢。
她猶豫了一下,先起身告退。
四夫人不比三夫人已經守寡多年,早出了孝了。她才是新孝。老夫人體諒:“去吧去吧,回去喝點熱乎的暖暖身子,別受涼了。”
四房母子倆一起告退了。
回去的路上,四夫人想起剛才提到了梅林,勾起了回憶。
“梅林那邊有片空地,接著水的,你還記得不記得。”她問。
凌昭自丁憂,天天就在那裡晨練。他道:“記得。”
四夫人不知道在想什麼,好像有什麼想說的,猶豫了一下,又放棄了,長長嘆息一聲:“那是個好地方。”
凌昭腦子裡想的都是林嘉現在是不是頂著寒氣又去梅林探看了,一時沒想到四夫人怎麼回事。
兩人在岔路口分開,各回各的地方。
凌昭回到水榭,解了鶴氅,踏入燒著地龍的書房,看到書案上還沒整理完的先父手稿,忽地一怔。
他忽然明白剛才路上四夫人在想什麼了。
冬雪,梅林,水邊。
天寒地凍,湖面結了薄冰。凌四爺在水邊冰釣。回眸看,梅花香雪間,四夫人裹著大紅羽緞織金的牡丹紋鶴氅,在空地上圍爐烹茶。
在過去,凌昭必定覺得過於安逸靡靡,無所建樹。現在,凌昭將畫面裡的兩個人換了臉代入,腦海中竟閃過念頭——什麼神仙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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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6 章(寡婦)
第76章
四夫人收到凌昭梅林賞雪的邀請, 簡直又驚又喜,心想剛才我明明什麼都沒說,他怎地開竅了?是不是他爹給白日夢裡指點了?
她興衝衝套上羽紗銀絲面的花青色鶴氅, 扶著桃子的手就直奔梅林空地去了。
若說賞雪, 最該穿大紅羽緞的大衣裳, 在雪景裡超好看的。
可惜四爺不在了, 她那些大紅的衣裳都穿不了了。
待到了那裡一看, 梅花香雪,水青地白,湖面有煙氣籠著。光華耀人的青年在水邊支起了釣竿,空地上支起了茶爐。
乍一看,仿佛當年四爺還康健的時候, 完美地復刻了當時場景。
四夫人乍一見,不由鼻子一酸。待走近, 轉了一圈,納悶:“爐子呢?”
凌昭莫名,朝茶爐支支下巴:“那不是。”
“不是。”四夫人問,“烤肉爐子呢?”
看著凌昭詫異的眼神, 四夫人沉默了一下, 睜圓了眼睛:“你不是叫我來吃烤魚的?”
凌昭:“……”
……
“我說叫人撈上來烤好了跟屋裡吃就行了,就你爹抽風,非要在雪地裡吃。”四夫人抱著手爐坐在兒子身邊, 絮絮叨叨地給凌昭講古, “天冷死了, 我才不去水邊坐, 我就圍著茶爐暖和著,看他在水邊裝名士的範兒。”
“後來太冷, 他也裝不下去了,流著鼻涕過來搶我的手爐。”四夫人對四爺狂開嘲諷,“笑死。”
“魚一條也沒釣上來,到底還是讓婆子用兜網抄上來的。”她說,“但你爹烤魚的手藝沒話說,他是真會烤,婆子小廝都不如他。”
“你別說,冰天雪地裡,燙了熱酒吃著烤魚,的確別有風味。”她懷念道,“冬日冰湖裡的魚,肉也是真的鮮美,不是夏日裡能比的。這一點他說的倒沒錯。”
先前和老夫人她們分開的路上,她就想起了這些,饞蟲勾起來了。
可又想到傻兒子死死板板地在茹素呢,要與他說,少不得要被他嗶嗶,還要被他用那種眼神盯著。
四夫人便悻悻放棄,隻嘆一句“那是個(吃烤魚/肉的)好地方”,與他岔路分了手。
兒子忽然又來請,說是梅林賞雪。四夫人還以為他開竅了,淌著口水一路就來了。
誰知道來了隻有釣竿和茶爐,別說香噴噴的烤魚了,連烤架都沒有。
她這兒子的名士範兒比他爹還能裝,再努努力,能追上他三伯母了!
凌昭捏了捏眉心。
以後他再不會輕易相信父親的文字了——溢美太過,完全失真!
他寫祖父罵他“焚琴煮鶴”之輩,他還委屈。現在凌昭知道,祖父這評語來得是有根據的。
母子倆這邊圍爐闲話,那邊婆子已經用兜網抄了條大肥魚上來,小廝也已經把烤架支了起來,一應調料物品都準備齊全了。
就等把魚收拾好,就可以烤了。
僕婦小廝圍繞,便先前沒準備,一聲令下,也能迅速地準備齊全。
凌昭雖不吃,四夫人卻可以吃。她既想,便順了她。
四夫人很高興,有點找回丈夫還在時的感覺了。她細細地給凌昭講烤魚的手法——她雖然從不下廚實操,但精於美食,理論上的東西講起來一套一套的。
凌昭聽得心不在焉,他的心思從不在這些東西上,隻礙於這是親娘,沒辦法隻能聽著。
隻他忽然耳尖動了動,倏地轉頭,問:“那邊是不是有人?”
因是邀請四夫人來賞雪,桃子柿子李子,書房的有頭臉的丫頭全出動了,都過來伺候。他這話是對桃子說的。
桃子心領神會,當即快步過去了
四夫人擔心地道:“誰啊,不會是你三伯母吧?”
在梅林裡烤肉吃,是三夫人笑話四夫人的一個陳年老梗了。
當然不是,是凌昭一直記掛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