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姨娘拉過她的手就著陽光細看,果然指甲裡填滿了粉末,聞聞還有氣味:“這什麼呀。”
“是礦石。”林嘉道,“山裡挖出來的那種, 要研成粉。”
杜姨娘嘖嘖道:“真講究, 這和外面買的顏料能差多少?”
林嘉道:“差得可多呢。”
她一邊打水一邊告訴杜姨娘:“原先先生講過的,不好的顏料幾十年就褪色了。好的顏料著紙能和、多裱不脫,能傳千年呢。”
“嘖。”杜姨娘道, “我們又活不了那麼久。”
林嘉把手浸在水裡面, 摳指甲裡的粉塵, 笑她沒見識:“可以傳家傳世呢。現在那些千金萬金的古畫, 不都是這麼傳下來的。”
“那倒是。”杜姨娘道,“哎, 三爺就有好些古畫。夫人的陪嫁裡也有好幾副,聽說都很名貴。七娘八娘出嫁的時候,聽說一人帶走了四幅。曬嫁妝的時候,夫家那邊都很高興。這讀書人家啊,金子銀子不稀罕,最稀罕這種東西。”
但杜姨娘又想到,縱然七娘八娘出嫁的時候帶走了一些,嫁妝也很不薄,但三房的大部分資產聽說還是留在了三夫人手裡。
這以後,可不就全是十二郎的了?
這十二郎,命真好。
姨甥倆在小院裡闲磕牙,隔壁肖晴娘又不開心了。
肖氏拿著料子去退,她其實是很期盼綢緞莊最好不要給退。
肖氏去了,果然不給退。但肖氏軟磨硬泡,最後兩塊女子的好料子換成了三塊料子。
“這一塊給虎官兒裁個長衫。”肖氏道,“裡面再綴上一層,做成夾的,冬日裡也能穿。”
給虎官兒的料子,是用之前的女子衣料換了同等檔次男子衣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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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塊,咱們兩個一人做身新衣。”肖氏道,“你前陣子還念叨隔壁的裁了新衣,這不,娘也給你裁。
但這兩塊,是用另一個塊料子,換了兩塊次一等……次了好幾等的。
肖晴娘想要的新衣是原先那樣的料子裁的那種,又體面,又好看的。不是這種。
看著虎官兒的衣料,她怎麼可能高興得起來。
摸摸虎官兒的料子,再摸摸自己的料子,手心裡的觸感都完全不同。
這種情況其實也早就習慣了,偏肖氏還在那裡碎碎念:“曉得你想要那好的。隻哪能天天穿好的,咱們又不需要出去應酬見人,有一件兩件能應付就行了。錢得花在刀刃上。”
誰是刀刃?弟弟嗎?那她又是什麼?刀背嗎?
若是平時,肖晴娘大概就會鬧個脾氣,跟肖氏嘟囔幾句,挨她兩下子。
但今天不知道怎麼地,她沒有那個回嘴的心力。就覺得渾身都沒勁。
肖氏道:“你弟弟和咱們不一樣,他是咱們家的門面,他得穿得體面些。這趟他回來,就要去凌九郎那裡旁聽了,我緊著把這件衣服先給他裁出來。莫要讓凌九郎看不上他。”
在說誰呢?凌九郎?
想到那個立在階上,如圭如璧的貴公子,肖晴娘有點恍惚。攥著手裡不怎麼好的衣裳料子,突然悲中從來,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肖氏懵了。
這不是肖晴娘平日的反應。她原是預備著,若女兒不懂事又嘟嘟囔囔地抱怨,她打她兩下子也就過去了。
今天這是怎麼了?不就是塊衣裳料子的事嗎?
她哄了兩句,肖晴娘哭聲小下來,卻依然哭得眼淚直流,看得出來是真傷心。
肖氏平時對她挺厲害的,但看到女兒竟為塊衣裳料子哭成這樣,也不由得有些內疚,捫心自問,真的對女兒太苛刻了嗎?
“別哭了,別哭了。”她頭疼,無奈地妥協道,“我明天再去一趟,把那塊料子換回來,給你也裁條好看的新裙子。”
這樣難才得一條像樣子點的新裙子,益發地讓肖晴娘明白,她跟那個人之間差著有多遙遠的距離。
灰撲撲的她,怎夠得著那樣的謫仙人。
無力感益發地深,肖晴娘丟下手中料子,哭著回屋關上了門。
“這到底是怎麼了?”肖氏氣得直跺腳,“抽哪門子的瘋?”
罵完,自己坐在屋子裡嘆氣。
偷偷抹了把眼淚,她把兩塊女子衣料包起來,又出去了。
天擦黑了才回來,孰料院子裡昏昏暗暗的,灶房裡的灶都是冷的。死丫頭鬧脾氣,居然連火都不生,飯都不做。肖氏又氣又無奈,推開肖晴娘的門進屋點上燈。果然肖晴娘跟被窩裡縮著。她鬧脾氣的時候就這樣。
肖氏過去掀開薄被:“ 別鬧了,我去給你換回來了。”
她舍著臉又跑了一趟,又把那兩塊不好的料子換回了先前的那塊好料子。
“喏,給你裁條新裙子,重陽的時候正好穿。到時候帶你去給老夫人請安。”她推了肖晴娘幾把。
肖晴娘坐起來,一雙眼睛哭得都紅腫了。
就著油燈的光怔怔地看著那塊好看的料子,問:“ 那你呢?”
肖氏“嗐”了一聲:“我這年紀,早就斷紅斷綠了,穿不穿新衣有什麼打緊。”
若倒退兩年,肖氏自己省著,給肖晴娘省出件體面新衣裳,肖晴娘會開心得蹦跳。
但現在肖晴娘已經過了這個年紀,沒了這個心境了。如果自己的新衣是以肖氏沒有新衣為代價得來的,那有什麼值得高興的呢,隻能更說明這個家處在一種什麼樣的狀況中。
肖晴娘把料子塞回給肖氏,低聲道:“我不要,你做件新衣裳吧。去給老太太請安的時候穿,體面些。”
總歸女兒還是懂事的,偶有點小情緒也正常。花季少女,原也正是愛打扮的年紀。
肖氏心下欣慰,又塞回給她:“這哪是我能穿的顏色。給你的,我明天就給你縫。傻丫頭,哭成這樣,至於嗎。我去燒火,真是的,灶都是冷的。待會喊你吃飯。“
肖氏起身去了灶房。
肖晴娘拿著那塊料子,垂頭坐了許久。
翌日清晨,林嘉在梅林裡倒是沒有聽到琴聲了。
現在想想,若不是前幾天總聽到,或許昨天也能扛住誘惑,能拒絕得了。
但現在這樣,林嘉也不後悔。一個人的生活若總是忍著、憋著,偶能遂一次心,滿足一下願望,真的是很快樂的。
林嘉做事,杜姨娘一直還是比較放心的。昨天試了一日沒出問題,今天再出門杜姨娘就不問了,她直接歇午覺去了。
凌昭安排的這個時間,在家的主子基本都在歇午覺,不當值的奴婢僕婦也有睡的。便不睡的,也不會吵鬧喧哗。
一路上沒碰到別人,清淨極了。
這是第三次去湖邊水榭了,已經輕車熟路。除了已經認識的人,還又新認識了青梨和紅棗。
桃子與她熟稔,其他的婢女們都溫柔恭謹,而且話少。
林嘉覺得,就連桃子在水榭裡話都少了好幾分,明明她去小院作客的時候是很愛說話的。
但這樣,水榭裡的氛圍便溫柔而不靡靡,寧靜卻不冷清。
叫人特別舒服。
凌昭沒有出現。
桃子道:“公子說,昨天教你的夠你練好幾天。”
林嘉掩口笑。
她自己在裡間裡練琴,心無旁騖。
不知道怎地,見不到凌昭,反而更心安。
果然是夠她練的,練夠了半個時辰根本沒感覺到時間流逝,直到桃子進來喊她。
次間裡的東西一直在那裡,林嘉接著昨天的接著做。
桃子在一旁縫衣裳。衣料是白色的,看起來就很柔軟。
“給公子做的裡衣。”桃子說。
主子們的外衫有家裡針線房養的針線娘子來做。貼身的裡衣自然是身邊的婢女們做。
這水榭,是他獨屬的書齋。雖不十分富麗堂皇,卻軒闊雅秀。
那日進了他的書房,所見物品無一不精美。便現在所在的這屋子,也並不是普通的起居的廂房,次間是專門做此類事情的。中間的桌案顯然是特制的,尺寸超大。
而凌昭指點她琴技的裡間,其實也並不是琴房,他真正的琴房在前面院子裡,和書房相通。這裡間其實是存放一些特別物品比如顏料礦石的小庫房,為著林嘉練琴才搬來了琴案琴凳。
凌昭自己的生活裡,無論做什麼,都有專門的地方、專門的物品和專門的為他做事的人。這些都完全由他獨享。
他從出生就過著這樣的日子。
林嘉笑笑,低頭做自己的事。錢不能白拿,要認真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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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6 章(漸寬)
第56章
宅中的人都歇午覺的時間, 自然也是凌昭該歇午覺的時間。
但這個時間裡,他將林嘉安排在了書齋的後院裡。誠如他自己所稱,他並非欺人暗室之輩, 林嘉既在後院做事, 他就避到了前院來。
隻是他也沒有在書房, 而是待在原本放琴擺棋的房間裡。因這個房間坐在臨窗的榻上, 窗子外面就是通往後院的廊庑。這是離後院最近的房間。
榻幾上的棋盤收了去, 擺著的全是筆墨紙砚、刻刀、磨石、棕帚、朱泥等物。印床上固定著一枚芙蓉石,質膩脂潤,如膏如腴。
凌昭執筆起稿。作了幾稿後,終於有一版滿意的。
放下筆,側耳聽, 隱隱能聽到後院傳來的琴聲。比之昨日,少了許多滯澀之感。
樂器, 就得勤練不息。
凌昭感到滿意。
他將印床又緊了緊,捉起刻刀起了刀。
入刃沉穩,石屑紛起。待旁邊院子的琴聲再也聽不到,凌昭已經刻好了“湖”和“林”兩個字。
看一眼底稿, 還有“人”字和“琴”字。
“湖林人琴”。
推窗見湖。
對岸有林。
人在月下。
琴在耳邊。
這是他丁憂在家的日子。
很闲, 故刻一枚闲章為記。待幾十年後致仕休養在家,偶翻出來,不知道還會不會記得月下的林, 林中的人。
那夜彩雲蔽月, 湖光實在很美, 或許不會忘。
也應該學父親, 寫進手札裡。
後院裡沒有了琴聲。
凌昭交待過桃子,掐準時間喊林嘉。
因凡事隻要有規有矩, 就容易讓人心安。林嘉內心中還存著忐忑,凌昭是能看得出來想得到的。便用這種方式安她的心。
今日裡不過去見她亦是。
待最後一個“琴”字也刻好,有人影從窗外過去。凌昭看著那影子消失。
過了一會兒,桃子進來稟報:“林姑娘回去了。”
凌昭用砣石開始打磨,眉眼專注,卻問:“她今日如何?”
“挺好的。”桃子道,“我瞅著林姑娘沒昨天那麼繃著了。”
“嗯。”凌昭道,“就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