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都看到一排院子的院牆了, 才停下來。隻覺得呼吸還不暢,心髒還在瘋跳。
她找了棵大樹後躲著,倒了半天氣兒, 待喘勻了才敢從樹後出來, 回了院子。
肖氏看到她東西拿出去又原樣帶了回來, 意外道:“怎麼拿回來了?沒見到那位桃子姑娘嗎?”
“見到了。”肖晴娘強行鎮定, 道, “桃子姐怎麼也不肯收。”
肖氏臉色凝重起來:“為何?”
人情這種東西欠了就很麻煩,要給了足夠的謝禮,對方收了,才算帶過去。對方不收,這人情債就還得背著。
肖晴娘用了桃子的說辭:“桃子姐說, 幫著傳話回稟本就是丫頭的分內事,當不得謝的。我怎麼說她都不肯收, 直說不用。”
肖氏松了口氣,對這個沒見過面的桃子十分欣賞:“這才是大家婢的氣度。”
又贊道:“這丫頭調/教得好,不愧是探花郎身邊的人。”
再看一眼肖晴娘,日光裡看得十分清楚, 肖氏疑惑道:“你怎麼了?”
肖晴娘心頭一抖, 反問:“什麼怎麼了?”
肖氏說:“你臉怎麼這麼紅?”
肖晴娘解釋:“路太遠日頭大我怕曬黑了跑著回來的!”
她語速飛快,還用手扇了扇風,假裝抱怨:“熱死了!”
肖氏罵道;“女孩子跑什麼跑!沒個樣子!”
她伸出手:“東西給我。我下晌去看看, 能不能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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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兩塊料子鮮妍好看, 肖晴娘舍不得, 道:“買都買了, 不如給我裁條新裙子吧。”
肖氏不肯:“你身上這條還新著呢。”
這條是肖晴娘最喜歡的一條裙子,不僅好看, 料子也體面。這樣的好衣裳,她自然還想再要。
隔壁嘉娘最近新裁了好幾件漂亮衣裳呢。
肖氏不肯:“家裡用錢的地方多著呢。這馬上要重陽了,又要備節禮。沒這麼多錢給你造敗。”
清貧之家供兒子讀書,往往是以舉家之力供養。因若是真想讀出成績來,這兒子基本上就要不事生產,將全部的精力投入到科舉中去。
所以上得起學、讀得起書的,少有赤貧之家,至少也得溫飽。
肖霖在凌氏族學附學,不像林嘉那樣隻是蹭課,他是正經交束脩的。
除了束脩,四時年節,肖氏還要給先生備節禮
肖霖上學和休沐回家都是和凌府的小郎君們同來同往,肖氏怕他被凌府子弟看輕,一應紙筆文具、衣衫用品,在家裡的時候可以省著點,但凡是要帶出去用的,都給他置辦體面的。
這都是要花錢的地方,省不了。那就隻能在別的地方省了。
肖晴娘隻能把手裡的東西還給了肖氏。
吃過午飯,肖氏拿上那兩塊尺頭,對她說:“你歇午覺吧,我跑一趟。”
肖晴娘道:“人家不給退怎麼辦?”
肖氏道:“總得想辦法。”
肖氏出門了,肖晴娘回屋躺下,準備午睡。
院裡靜悄悄,卻睡不著。腦子想的都是上午看到的那個人。
世間怎麼會有凌九郎這樣的人?
要怎麼形容他?肖晴娘回想起他說話時相隔萬重山的模樣,忽然想到了從前讀書讀到的那一句——
“性若白玉燒猶冷”。
當時年紀小,隻想象不出這是什麼樣的人。
如今真真切切地見到了。
就在眼前,卻遠如在雪山之巔。好想走近些細觀,卻又怎麼邁過那鴻溝天塹?
肖晴娘隻望著房梁發呆,眼神空洞。
杜姨娘歇午覺之前還囑咐了林嘉一句:“小心點。”
不是小心誰,而是叫林嘉小心點凌九郎那些什麼蒸器煮器的。光聽桃子那描述,多少個部件什麼的,雖想象不出模樣來,但能想象出來價錢 ——一定很貴就是了。
林嘉道:“我曉得。”
杜姨娘打個哈欠,要去睡,又轉頭回來多囑咐一句:“你先試試看,要能避開九公子就做下去。要總是遇到……那就算了。”
林嘉沉默了一下,“嗯”了一聲。
杜姨娘打著呵欠去歇午覺去了,林嘉換了身舊衣裙去了水榭。
這是第二次來凌九郎的書齋了。不知道怎麼地,反比上一次緊張。大概上一次是為了旁人,不是為自己,故而不緊張吧。
南燭和飛蓬坐在臺階上丟著羊拐等著她呢。看到她來,南燭站起來迎她:“林姑娘來啦。”
飛蓬則邁開小短腿飛快地跑進去了。
很快桃子和柿子就笑眯眯地出來了:“姑娘來了。”
她們兩個一左一右地挽住林嘉:“快隨我們來。”
林嘉今天為著幹活方便,特意穿了舊衣裙,還不如兩個大丫鬟穿得鮮亮體面。
這些能幹的大丫鬟們卻好像看不見似的,隻帶著笑將她帶進了後面。原來這水榭也是兩進院子,隻是因為地勢的緣故不像尋常院子那樣是“呂”字形,而是形成了一個“之”字形。兩進院子錯落開,書房那一進一半還架在水上,風景開闊,兼具著讀書和待客的功能。另一進則完全在岸上,完全是書房主人的私人領域,不會被人打擾。
林嘉進來的時候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她從前住在三房的跨院裡,現在住在更加逼仄狹小的由後罩房改成的排院裡,對男子的書房並沒有一個直觀的認識。
這等細節的事,不懂的人就不懂,懂的人隻當是常識,書裡也不會寫。林嘉沒經歷過,自然不懂。
她被領進了一間廂房的次間裡,裡面果然有大桌案,還有許多器具,還有許多原料。
桃子卻不忙著喊她幹活,先給她上了茶水果子。林嘉不肯坐,隻跟桃子說:“姐姐快別忙了,我又不是來串門的。咱們現在就動手嗎?”
幸好昨天溫習了筆記,要不然那些礦石、樹皮、硬殼根本分不清。可即便這樣,也還有一些不認識的東西。當初上課,先生也隻是拿出來一些常見的原料,那些稀罕的隻是講了講大概樣子,沒見著實物。
“不急。”桃子按著她坐下,“姑娘先坐。待準備好了,我喊姑娘。”
客隨主便,林嘉便聽話地坐下。
桃子柿子都出去,她端起茶潤了潤喉嚨。喝了兩口,忽然聽見了琴聲,不由一怔。
那琴聲就在很近的地方,就在裡間裡。
林嘉不安地站起來,走到槅扇門前。有心想推開門看看,又怕驚擾了撫琴的人。
躊躇著,卻漸漸被琴聲吸引住。她站在那裡,一隻手情不自禁地扶住槅扇門,側首傾聽。
她知道這是誰在撫琴,這琴音分明就是清晨的延續,連裡面蘊含的平靜安撫之感都是一樣的。
她靜靜地聽著。待琴音落下,裡面那個人的聲音響起:“進來。”
林嘉猶豫一下,推開了槅扇門。
午後的陽光十分明亮,透過窗格打進來,變成了一束一束。塵埃在這些光束裡飛舞。
如圭如璧的公子抬眸看她。
林嘉站在槅扇門外不敢進去。
凌昭道:“進來。”
林嘉垂下頭:“九公子,我是來做活兒的。”
“我知道。”凌昭道,“我沒說不讓你做。”
林嘉頭垂得更低,卻依然不進裡間。
凌昭平靜地道:“我非是欺人暗室之輩,待會就叫桃子進來陪你。隻我有幾句話,想單獨與你說。”
林嘉並非是害怕與凌昭獨處,她的內心裡是十分信任凌昭的品格的。聞言,她終於邁了進去,攥著自己的手,站在門口處。
凌昭道:“我想問你,前日裡在我書房不過讓你試演一下,你跑那麼快作什麼?”
林嘉目光落在地磚上,輕聲道:“琴藝拙劣,在探花郎跟前獻醜,臊得慌。”
“小小年紀……”凌昭淡淡道,“誑語打得絲滑順暢。”
林嘉被噎住,飛快抬眼偷瞧了他一眼,又垂下眼去。
這是年少的人特有的舉動。
十六郎每次拿到題目一看太難不會的時候,都會這樣偷覷他。連那股子心虛勁都是一樣的。
凌昭每次看到十六郎這樣,都在心裡搖頭——浮躁得像個猴兒似的,養氣功夫一塌糊塗。
可現在,看到林嘉這樣,不知怎地就想笑。
但他的養氣功夫可比十六郎強出了天際,指尖抹過琴弦,一道嫋嫋的琴音便把笑意壓下去了。
他意簡言赅地道出了真相:“你怕我看出來,你實愛琴。”
林嘉單薄的肩膀顫了一下,咬唇抬起了眼。
凌昭覺得那眸子裡竟似含了一絲責備。為什麼呢?怪他不該說出來嗎?
是的,前日裡讓她試了試,看得出來指法十分糟糕,也就是將將入門的水平。他六七歲的時候就能彈得比她好了。
但那是因為她根本沒有什麼機會練習。樂器想要學好,怎可缺少練習?
可她那日指尖碰觸琴弦的剎那間,神情中流露出來的滿足和懷念沒有能逃過他的眼睛。
隻有真正愛琴的人才會有這樣的神情。
她年紀不大,可是很會撒謊,也很會掩藏。
為什麼呢?
一細思她這行為內裡的原因,凌昭剛才的一點好笑之感便都散去了,隻餘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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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4 章(妥協)
第54章
杜姨娘並非吝嗇之人, 她的生活水準也高出了隔壁肖家人不少。
但她在某些方面還是能省的就沒必要花。
這種節儉源自於沒有依靠的不安全感。
女人立於世,所依靠著者無非是父、兄、夫、子。若是四者皆無,別說資產財帛, 怕是連命都不是自己的。
杜姨娘便正是這種情況。三爺在的時候, 還能靠一靠三爺, 如今三爺不在了, 她又沒有孩子傍身, 一整個囫囵人都捏在三夫人手裡。
以凌家的家風,想來她的結局也不會太糟。
但“想來”兩個字本身就靠不住。
偏杜姨娘又是真的疼愛林嘉。故林嘉非常明白,若是讓杜姨娘知道她到底有多愛琴,杜姨娘就算心疼錢,大概也還是會給她買一張的。
但林嘉就是不想讓杜姨娘心疼。
因為林嘉也非常懂得那種一點一點慢慢積攢出來的安全感有多麼不容易。她自己就有個習慣, 睡覺前會摸一下床邊的箱子。
那隻箱子是從三房跨院裡搬出來的時候杜姨娘勻給她的,有些大, 以至於她全部的東西都能裝進去。睡前摸一下,便十分心安。
林嘉這些內在的動機、細膩的心理,凌昭隻要想一想她的身份、境況和性格,便想得明明白白了。
而林嘉也深深感到在凌昭面前好像無所遁形。凌九郎什麼都能看得穿。
根本不需要她說出來, 甚至他也不需要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