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在肖晴娘的心裡, 林嘉的身份是很難嫁秀才的。秀才已經比普通良民要高一等了,她若是能嫁得,必是那種家裡很窮很窮的窮秀才。
不不,那種窮秀才家得娶能幹活的,上房修瓦,下河搗衣的那種。
林嘉跟著杜姨娘,一直過的是有丫頭婆子伺候的好日子。她這小身子板還不如她,可能連搗衣棒都舉不動。
不是窮秀才的擇偶佳選。
“我知道話不好聽。”她又咬了一口點心,“但這是掏心窩子的話。跟你好,我才說的。忠言逆耳,不得人待見,我知道。”
林嘉垂頭默然片刻,抬頭嫣然一笑:“你說的對。”
同為女孩子,肖晴娘也得承認,林嘉笑起來真是好看。
她一定是覺得被她說得委屈了吧。但她說的都的確是真心話。林嘉若離開了凌府,哪還會有這麼好的日子過。
肖晴娘咬著點心抬眼看了一眼林嘉。
除非,她走她姨母的路子。
肖氏不喜歡肖晴娘跟林嘉來往,覺得拉低了身份。既去不成十三娘那裡,肖晴娘也不敢在這邊多待,吃了兩塊點心,拍拍手要回去了。
林嘉道:“點心還有呢,給你包兩塊回去?”
她這邊做的點心是真心好吃。肖氏拉下臉來主動找過杜姨娘一回,也是求教一份點心方子——那回是虎官兒吃了杜姨娘給的點心,回來念念不忘,肖氏沒辦法,才過來請教的。她以前是舉人娘子,家裡呼奴使婢的,廚藝就是個樣子活,不怎麼精通。
肖晴娘是真的愛吃林嘉這邊的點心。
但她“舉人女兒”的自尊不許她再吃更多了。包回去兩塊其實挺好的,但肖晴娘沉默了一下,還是說:“不用了。”
主要是怕肖氏罵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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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或者把點心收起來留給虎官。那樣,又挨罵,又落不到點心,白挨罵。
林嘉明白:“怕肖嬸嬸說你吧?”
她恭維她:“肖嬸嬸也太嚴格了,讀書人家就是不一樣。”
肖晴娘聽著這話,又驕傲,又心酸。
林嘉要送她出門,她想起來問:“對了,中秋給你送螃蟹的怎是個小廝?
林嘉一頓。
肖晴娘道:“我好像以前也瞧見過他,是誰的小廝啊?那螃蟹那樣大,不是廚房分的份例吧?是姨娘自己掏錢買的?怎地是個小廝送來的?”
內宅的廚房裡,燒火丫頭、洗菜婆子、上灶廚娘、點心師傅,甚至採買,統統都是女子,就根本不會有男子。
肖晴娘一連串的問題,林嘉有點懷疑她今天過來想借她做筏子找十三娘是假,來掃聽才是真。
肖晴娘不壞,就是有點麻煩。
任誰也不喜歡被窺視。尤其林嘉在凌昭的事上很多還瞞了杜姨娘,就更加不願意別人窺探了。
“小寧兒認識四房的姐姐,走她的路子買的。”她說,“那小哥也是四房的,那位姐姐打發過來送東西的。哦,就是給我這個的姐姐。”
她說著,撥了撥腰間垂下的壓著裙面的琉璃珠子做的禁步。
真真假假的話摻在一起講,就比全是假話聽起來更真一些,也不容易被拆穿。
小寧兒的確是個伶俐的丫頭,也的確好像認識不少人。肖晴娘有一回聽見杜姨娘誇她說,自她來了,都可以吃上熱飯了。
後宅裡若是能攀上管事媽媽或者有權勢的大丫頭,的確辦起事來就不一樣了。
但肖氏不許她結交那些大丫頭。因著理論上的身份差距,和現實裡地位的不同,近之則褻遠則易怨。
要麼自降了身份,要麼容易自取其辱。
“原來是這樣。”肖晴娘略感失望。其實自己也不知道在期望些什麼,又失望些什麼。
也沒有置人於死地的大惡意,無非是人瑣碎又灰色的天性罷了。
又道:”原來你是幫四房的人抄經文呀。”
杜姨娘在院子裡曬太陽呢。
她其實還年輕,比三夫人都年輕,但過的日子像老人家。
見林嘉從院門口折回來,她磕著瓜子問:“聊什麼了,這麼長時間?”
林嘉道:“她想找十三娘去玩。”
杜姨娘哼了一聲。
十三娘主動使人來喚是一回事,她們自己找去是另一回事。十三娘給她四伯服孝呢,誰這麼沒眼色上門找人玩?十三娘還可以說年紀小不懂事,林嘉和肖晴娘可都不小了。
林嘉道:“我沒答應她。”
“別理,誰想去誰自己去,別扯著我們。”杜姨娘道。
杜姨娘的日子,不怕無所事事,不怕百無聊賴混吃等死,就怕“有事”二字。有安穩的日子過就好好過,誰也別沒事找事。
她的處世之道,言傳身教地教會了林嘉,林嘉是很明白的,便抿嘴一笑。
靠過去,放低聲音告訴她:“她打聽螃蟹的事來著,問南燭小哥是誰。我隻說是讓小寧兒託了四房認識的姐姐幫著買的,自己掏錢的。”
杜姨娘開心:“你講得好。”
雖別人送也送得正大光明,但總歸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說是自己買的最省事。
她這外甥女啊,把她的聰明學了個十足十。杜姨娘深感欣慰。
林嘉一笑,施施然回了房。
隻回到了桌邊,卻不想再練字了。
凌昭大老遠從京城奔喪回來的時候,凌四爺已經停靈有一段日子了。所以百日熱孝已經過去了,四夫人供的那一批經文已經捐給了寺廟,聽說還給了許多的香油錢,還為四爺點了長明燈,做了場闊氣的大法事。
現在已經不需要經常幫那邊抄經文了。偶爾抄一份送過去,聊表心意也可以,但不再大量、急需,不用趕著做了。
林嘉把剛剛收起來的字帖和紙都拿出來,發了會呆。
肖晴娘雖不是什麼特別貼心的密友,她那勸也不是全無道理的。倘若這些紙不是旁人給的而是要花錢買的,大概杜姨娘也會勸一勸。
也不是不讓她練字,杜姨娘還是很喜歡她能讀書識字的,隻是會讓她用稍遜一等的紙罷了。
甚至她的說辭林嘉都能想得到——
“沒必要。”
林嘉摩挲著那份泛黃的字帖,微微地垂下頭。
似乎有一口氣,被肖晴娘不經心地一捅,泄掉了。
翌日早晨,南燭從梅林外緣拎著裝了點心的食盒進來,一如往常。
隻是凌昭才抿了一口茶,眼睛一掃,卻怔了一下。
“她怎把字帖還回來了?”他問。
他明明叫南燭跟她說過,不把字練出模樣來不要還的。
“誰催她了嗎?”他蹙起眉頭,語氣有些冷。
南燭道:“不會,我們怎麼敢?”
林嘉與凌昭之間借書、還書、贈紙贈物,都不是下人可以置喙的事。不論是他還是桃子,都不可能隨便對林嘉說什麼。
他便是覺得林嘉不識貨不知道這字帖真正的價值,都不敢多一句嘴。
“林姑娘自己拿回來的。”他道,“我還記得公子交待的話呢,特意問了一句。林姑娘說——”
林姑娘笑得眉眼彎彎,說起話來柔聲細語,讓人聽起來特別舒服。
【九公子的好意我心領啦。隻我一個女兒家,也不用考秀才考舉人的,如今我的字已經好了很多,練到這樣就可以了,不奢求了。】
【這字帖被我佔了好久啦,趕緊幫我還給九公子吧。】
【書還沒看完,還要過幾天。】
凌昭在淡金晨曦中聽南燭將林嘉的話轉述。
南燭是個伶俐的小廝,連林嘉那種少女嬌俏的口吻都學得惟妙惟肖。凌昭甚至能自動在腦海裡替換成林嘉的聲音。
她說的……似乎也沒錯。
畢竟不是什麼書香世家的閨秀,也不是什麼世有文名的才女。便是十一娘和十二娘,如今也早把學業放下,專心跟六嬸學理家。
林嘉比她們更簡單,她連主持中饋都不必特意學。因為將來她要嫁的人家,大概沒什麼中饋需要主持。
聽桃子說,她日常裡除了幫他做點心賺取一份銀錢,還會做些女紅拿出去寄賣,就像那些僕婦丫鬟一樣。
若是世家小姐,怎可能讓自己的繡活流落到外面去。
凌昭看了眼南方。
隔著梅林,此時此刻不知道她回去了沒有?還是在為三伯母採集梅露?
今天天氣不錯,梅露清新,大概是在採集梅露吧。
汲汲營營地。
他想起來,最開始就是他嫌棄她抄經文的字不好,直接壓著她練字的。並非是她主動的意願。
如今不需要她幫著抄寫經文了,是不是不花時間練字,可以騰出更多的時間做些粗糙繡活、打些簡單絡子,換一些小錢?
凌昭什麼也沒說,隻低頭又抿了口茶。
南燭低下頭去不敢吭聲。他覺得林姑娘不練字也沒什麼呀,的確現在也不需要抄經文了。
為什麼公子身周的氣息冷了起來?是他哪裡轉述錯了嗎?
南燭想不通,微感惶恐。
第 44 章(領悟)
第44章
中秋過後的幾日一轉眼就過去, 傍晚時林嘉隔著院牆聽見隔壁肖氏喊虎官兒吃飯的聲音,就知道凌府的公子們也都從學裡回來了。
金陵地處南方,氣候宜人, 這個時節夏衫還可以繼續穿著, 早晚加個半臂就可以。但沒了盛暑時節的湿熱, 舒爽多了。
天倒是黑得比從前早了, 借著傍晚時分最後的霞光, 林嘉把小石磨抱出來,在屋檐下將明日要用的食材細細地研磨
杜姨娘就坐在窗邊的榻上,胳膊搭在窗框上,倚著窗棂一邊打絡子一邊時不時抬頭瞧林嘉一眼。
那個小石磨是當初三爺還在的時候,她自己花錢置辦的。為著私下裡給三爺做些好吃的點心, 討寵,固寵。
如今都是浮雲了。
她忽然停下來, 問:“笑什麼呢?”
林嘉抬頭:“哈?”
杜姨娘說:“你跟那笑什麼呢?”
林嘉說:“我沒笑。”
“你嘴角都是翹著的。”杜姨娘好笑,“想到什麼有意思的事了,笑了都不知道?”
她真的笑了嗎?
她剛才在想什麼呢?
“明天又是旬日了。”林嘉道,“我想著明天又能見桃子姐呢。”
杜姨娘感慨:“九公子對弟弟們真上心啊。”
不僅在旬日裡指教弟弟們的功課, 甚至為了防止他們分心, 還把桃子這樣的俏丫頭打發出來,不讓丫頭們圍著小郎君們轉,隻讓小廝僮兒在跟前伺候。
“那多準備點吃的。”杜姨娘囑咐, “桃子可愛吃東西呢。”
四房的桃子姑娘和林嘉交好, 不僅是林嘉的金主, 還手面特別闊綽, 送過茶葉尺頭,中秋還送了大螃蟹。而且不像別的大丫鬟那樣眼睛生在頭頂上。真真是個體面人。
杜姨娘也特別喜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