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邊是隻想從他身上沾光佔便宜,才不在乎他未來如何。
另一邊給他錦衣玉食,雖嚴苛些,卻是真的盼著他能出息。
且婚姻這個事,別說三夫人是個極在乎臉面名聲的, 就算她不在乎,以她的出身和娘家人脈, 都找不來像茹表姐那麼差的親事來給他。
三夫人也是出身大家的嫡女,哪怕是也存了像他生母那樣的私心,想弄一個娘家的侄女過來做兒媳,隨便去娘家撈一個過來, 人品嫁妝都能甩茹表姐十條街。
且她還答應了給他納林嘉!
三夫人一直以來, 都十分擔憂凌延與自己不親,擔憂他心裡放不下原生之家。大概三夫人做夢也想不到,她跟這個嗣子之間的關系能更進一步, 竟全靠他親娘和親兄長一手推動。
旬日休沐一日, 初九下午, 學裡便放了他們歸家。回到家裡便被告知, 已經給他收拾好了新院子。
分院子的事簡單。凌家人丁興旺,便是沒人住的空院子也保養得很好。將不合適的家具置換一下, 內牆重新粉過,糊過新窗紙,換過新的簾幔,就可以住人了。
他回到家照例是先和兄弟們一起去給祖父請安。
凌老爺道:“院子你母親給你收拾好了,以後自己學著打理起來。”
凌延盼這一天很久了,強壓下內心的激動,老老實實地道:“祖父放心。”
凌老爺叫人自庫裡取了一副四尺的山水中堂,給了凌延做喬遷的賀禮。
出來後,兄弟們紛紛恭喜他。
十三郎更是用胳膊肘頂他:“終於順意了吧。”
豈止是順意,簡直是暢快極了。
小廝過來說:“剛才夫人身邊的姐姐過來說,院子已經收拾好了,咱們屋中的姐姐們都過去了。公子可以直接去那邊洗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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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夫人活得十分精致,尤其愛潔。凌延從外面回來都要洗漱換衣裳才能去見她的。
跟兄弟們分手,由小廝領著便直接去了新的院子。
熟悉的大丫鬟迎將出來,將他迎進去。
整整齊齊的一間院子,和兄弟們的院子比什麼也不差。邁進屋裡四下轉一圈。黑漆落地柱,烏青锃亮的地磚,掛著的是蓮青色的簾幔,擺著的一水是黃花梨的硬木家具,做工精致美輪美奂。
還有那許多陳設之物,都是新多出來的,不是他房中帶過來的。
“都是從夫人的庫裡起出來的。”大丫鬟也是三夫人的直系,自然為三夫人說話,“是咱們夫人的嫁妝呢。”
往日裡凌延不愛聽這種話,總覺得三夫人施恩圖報。如今聽了卻奇異地不再反感——施恩圖報又如何,總強過處處想沾他的那一家。
手撫過家具光滑的漆面,心想,強百倍。
待洗漱好,又換上了幹淨新衣。
以前要他做這些,隻覺得三夫人矯情,如今想的全不一樣了。整整衣襟,懸上玉佩,撫平袖子上的衣褶,照照鏡子,精神抖擻的一個俊俏郎君。
凌延內心喟嘆一聲,深深覺得……這才是過日子啊。
幸好被過繼了。
待到了三夫人跟前,畢恭畢敬:“給母親請安。”
時間是治愈的良藥,回學裡之前他提出開院子,三夫人當時惱怒。如今過了去了好幾日,那股子情緒也散了,看開了許多。
看到這麼大一個兒子,俊俏精神,已經有了功名,未來可期,心中也頗欣然,眉眼溫和了起來:“快坐。”
數日不見,自然先問候身體起居。待這些說完了,凌延似乎欲言又止。
三夫人道:“怎麼了?有什麼話,說便是。”
凌延似乎有些赧然,卻還是問道:“兒子的婚事,不知道母親安排得怎樣了?”
三夫人本能地蹙眉,看凌延似乎有話要說,她淡淡地道:“有什麼想法,你說便是。”
按著以往的經驗,以為凌延又是對她的安排不滿,有反抗之心。
連她的貼身媽媽也緊張地看了一眼凌延,預備著待會兩母子要是鬧僵了,要說些話打圓場。
“婚姻之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原輪不到兒子說話……”凌延微微垂著頭道,“但兒子一想到這是未來相伴一生的人……”
果然不出所料,三夫人的臉色更淡了。
誰知凌延捏著衣袖猶疑了片刻,抬起頭鼓起勇氣道:“秦家表妹們學識教養俱佳,兒子……兒子厚顏懇求母親,可否為兒子求娶?”
轉折來得出乎意料。三夫人本來已經在心中開始冷笑了,突然愕然,和媽媽面面相覷,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想娶秦家女兒?”她不太確定地問。
凌延面露慚色,但咬咬牙,道:“兒子一定會努力讀書求取功名,以配得上秦家姑娘的。”
三夫人便是姓秦,秦家指的是三夫人的娘家。
三夫人頓了頓,問:“你想求哪一個?”
凌延過繼後,也認過外家,見過秦家的表兄弟和表妹們。三夫人懷疑他是不是跟秦家哪個侄女有了私情,或者是單方面地看上了。
凌延的回答更讓她意外。凌延道:“母親覺得哪個好就哪個,兒子沒有特定的人選。”
那就不是看中哪個人,而是就想和秦家結親。這本來就是三夫人的計劃——從自己的娘家選一個侄女做媳婦,這媳婦不可能不跟自己一條心。婆媳兩個一起攏住凌延,讓他真的把凌府三房視作自己的家,而不再去惦記生他的那個家。
怎地凌延竟自己先提出來了?
面對三夫人的詫異不解,凌延解釋說:“有了功名,才敢厚顏來求母親……”
聽起來仿佛是早有這想法,隻是以前沒資格不敢求似的。
三夫人隻覺得有種苦盡甘來的酸楚衝上鼻腔,眼圈都紅了。忙側過臉去,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才轉過來語帶哽咽地道:“傻孩子,你終於想通了。”
終於明白她這做母親的是真心為他好。
其實,凌延完全是因為被親娘親兄長的私心惡心到了,才幡然醒悟過來的。
以前,他抵觸三夫人是真的。但如今,他不再抵觸三夫人也是真的。
隻能說,人隨著年紀的增長閱歷的增加,心中的想法是會改變的。
他羞愧道:“以前是兒子不好,不知道母親的辛勞。”
三夫人欣慰與她的媽媽對視一眼,對凌延柔聲道:“婚姻之事你盡管放心交給我。我原就是想從秦家給你選一個。你放心,定給你選一個賢良淑德又溫柔美貌的。”
凌延直接跪下給三夫人行大禮:“勞累母親,是兒子不孝。”
三夫人:“快起來。”
媽媽帶著笑過去將凌延攙起來。
三夫人又道:“你表妹們也是見過的,你若是覺得誰更中意些,也不妨與我說,我自去試一試。未必全都能如我們的意,但怎麼樣也要為你去試一試。”
真是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親生那邊是哄著他拐著他想按頭硬讓他娶各方面條件都不怎麼樣的舅家表姐。三夫人是為了他要回娘家努力爭取爭取,力求稱了他的心。
凌延忍不住想,三夫人怎麼就不是他的親娘呢?這明明比他親娘對他更真心。
“真的沒有特定的人,全憑母親做主。”他堅持說。
但另一件事就有些不太好開口了,不免躊躇。
三夫人看出來,問:“有什麼話就說,不要有顧慮。”
凌延以前不曾主動求娶秦家姑娘的時候倒真的沒有顧慮,如今既求娶三夫人的娘家侄女,卻怎麼能再沒有顧慮。
媽媽忽然“咳”地一聲,給三夫人使了個眼色。
三夫人微怔,忽地反應了過來:“是不是還想說小林?”
凌延揖下去,保證:“不管娶到哪位表妹,兒子必定與發妻舉案齊眉,絕不做那等寵妾滅妻的事!”
三夫人擺擺手,無謂地一笑:“你也太看不起我們秦家的姑娘了。我們家的姑娘豈是那種拈酸吃醋,與妾室爭風想要獨佔夫君的人?”
三夫人在這種事上,特別看不上四夫人。
覺得四夫人獨佔丈夫,害得凌四爺生前連個妾都沒有,到死隻有一個獨生子,實在小家子氣,不像大家女。
當年,她可是主動為三爺納妾,求開枝散葉的。凌三爺雖沒有兒子,但那是妾室們不爭氣,不是她小氣。
在這事上,便是老夫人也稱贊過她的。
“隻是,咱家是有規矩的人家,納妾之事總得在娶妻之後。”三夫人語重心長地教導凌延,“你如今是秀才了,不要再像從前那樣沉不住氣。小林就在咱們府裡,她能跑到哪裡去。她這鎮日裡地來孝敬我,不就是為了求個姻緣。你把心放下來,咱們先把你的婚事定下來。”
“再說,如今你還在為你四叔父服孝,便是與你舅舅們談妥了,要開始走六禮也得等到明年夏天除了服。急不得的。”
“正好磨磨你的耐心,如今也是有功名的人了,雖然還沒及冠,但已經是大人了。你呀,好好地給我用功讀書,其他的事,有我。”
凌延想起自己讓靜雨帶镯子給林嘉的事,額頭微汗,深深揖下去:“辛苦母親。”
母子倆摒棄隔閡。
一個覺得兒子長大了,懂得了自己的苦心和慈心。
一個覺得這一位雖未生我,但卻是真心為我好。
兩個人對這人生大事達成了共識,於母慈子孝、滿室溫馨中就把林嘉的人生給安排了。
第 37 章(少時)
第37章
到了八月裡, 白日裡還是一般的熱,但清晨明顯涼了幾分。初十這日的一早,林嘉多套了一件紗底半臂。
湖邊梅林明明是每日都去的地方, 今晨裡卻好像格外地期盼。
林嘉遠遠看到梅林的時候, 停下腳步, 深深地吸了一口湖邊帶著湿意的霧氣。清涼的空氣進入胸腔, 能讓人頭腦更清醒點。
果然走到梅林邊便看到熟悉的身影從梅林裡鑽出來, 是桃子。
因為今天是旬日了。凌府的公子們都在府裡,如今九公子指點兄弟們讀書已經成了定例,所以這一天南燭會在水榭裡忙碌做準備,桃子卻會過來梅林這裡伺候,並會護送林嘉回排院。
這一天, 是她能見到九公子的日子。
林嘉想,會這麼期盼, 一定是因為一旬未見,隔得時間太長了,想得到九公子當面的指點。
還想把她這幾日看書的體會與他說一說。
總之不可能是別的什麼。
桃子笑著向她招手,林嘉便三步並作兩步過去了。兩個人很熟稔了, 桃子親熱地接過食盒又挽住她的手:“好些日子沒見著姑娘了。”
“咦?”桃子停住腳步拉著她上下打量。
林嘉不解:“怎麼了?”
桃子道:“是不是長高了?”
林嘉笑起來:“便是長了又怎麼看得出來, 才不過一旬不見而已。”
兩個人挽著進梅林裡面去了。
今晨,凌昭感到了一種莫名的心浮氣躁。一趟劍式走了一半,也沒壓下這種浮躁感。這於他, 實在少有。
餘光感受到桃子帶著林嘉進來了, 他強壓下了異樣的感覺, 把這一趟劍走完才收勢, 轉身,朝大石那邊走去。
蹲在地上給桃子搭把手的林嘉站了起來:“九公子!”
晨光裡, 她的聲音清清脆脆,她的笑容清麗明媚,她的眼睛澄淨澈亮,像一汪清泉滌在心頭,洗去了那些不該有的浮躁。
凌昭的心裡平靜下來,微微頷首,準備從她身旁走過去坐下。
桃子卻也站起來,捏著給小爐扇風的小蒲扇笑道:“公子你看,林姑娘是不是長高了?”
凌昭腳步頓住,轉頭去看林嘉。
林嘉忙站直了——小時候被大人看身高,都會下意識地挺直身體的。
凌昭於是得以在晨光裡,面對面地、正大光明的凝視林嘉。
但他也隻看了短短地兩息,便把視線移開了。
也正是因為如此,林嘉既沒有覺得被冒犯,也沒有局促不安。因為九公子就是這樣端正守禮的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