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他說多謝,林嘉以為他隻是在客套。直到他說上次的經文也用上了,林嘉才明白,他說的“多謝”並不是客氣話。
林嘉感到耳根升起一種熱度。不是羞恥或者難堪尷尬,是一種歡喜愉悅。
很少有人真心地對她說“謝”。
那麼殷勤地為四夫人採集梅露,得到的也不過是一句“有孝心”的敷衍誇贊。
一個“謝”字讓林嘉感受到了自身的存在,而不是近乎透明的、被漠視的邊緣人。林嘉內心裡開心的感受,實在很難描述。
“我……”她表決心似的說,“我會好好練字的。”
有點傻傻的。
但凌昭心中明白她的認真。
討好三夫人,要靠採梅露。得了他一些些好,想報答,要靠抄佛經。因為她是一個身無長物的女孩子,她什麼都沒有。
凌昭的指尖拂過宣紙上的字跡,心終於還是軟了。
“你過來。”他道。
林嘉往前走了一步。
“這一筆……”凌昭指尖點住一個字,告訴她,“要這樣運筆……”
誰這樣幸運,能得探花郎指點。
林嘉緊張得不敢呼吸,唯恐漏聽了一個字。
凌昭說的不多,隻指點了林嘉三個字。字之一道,在乎天長日久,日積月累,不可能一蹴而就。指點三個字足夠她練一陣子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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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陣子不必去給三伯母請安了。”凌昭告訴林嘉,“沒幾日就要院試了,族學已經放了假,十二弟他們幾個這幾天都在家裡備考,不回學裡了。”
他說:“不要擾了他溫書。”
誰想見十二郎啊,躲都躲不及呢。九公子這是給她報信,好讓她避開呢。
林嘉眼睛彎起來,脆生生地應道:“九公子放心,我回去就告訴姨母,絕不過去擾了十二公子。”
她心中有數就行,凌昭微微頷首。
才指點過她書寫,他的眉目間帶著平和,沒有平日那般疏離。林嘉大著膽子問了一句:“九公子……十二公子這次,你看他能考中嗎?”
凌九郎是探花郎,一甲進士及第,這是人尖子裡的人尖子。以他的水平,看一個童生中不中得了秀才肯定還是能做得到的吧?
凌昭不置可否:“看他心境。”
十二郎資質一般,若用功些、專注些,考場上發揮穩定,就能過院試。
但他用不用功,專不專注,能不能穩定應考恰都是凌昭不能控制的因素。
林嘉問問題的時候,眼睛裡帶著年少的人特有的閃亮。
凌昭發現自己很喜歡看她這樣閃亮的眼睛。
本來比起世人都稱道的那種臻首微垂、含胸收肩的所謂女兒家該有的姿態,他一直也都更喜歡那些脊背挺直,富有生機和力量感的女子。
但她關心十二郎能不能中又是要怎樣?
凌昭漫不經心似的反問:“你是希望他中,還是不中?”
林嘉根本想不到這問題裡包含的誅心之處,她不假思索地說:“自然是希望十二公子能得中秀才。怎麼會希望他不中?”
她寄身凌家,受凌家庇護,當然希望凌家興旺。
另一個,則是杜姨娘念叨過,希望十二郎早取功名。
“他這個年紀了還沒訂親,我想著三夫人定是想等他有了功名再給他說媳婦。”杜姨娘猜測說。
林嘉覺得杜姨娘說的有道理。
大戶人家結親,整個六禮的周期漫長。一步一步地要走好幾年都常見。
早早地訂下門當戶對的人家,精心準備數年,待到親迎,一方十裡紅妝大家閨秀,一方八抬大轎重金聘娶,結的是兩姓之好。
十二郎這個年紀就已經該訂下來了,三房卻還毫無動靜,很明顯三夫人在等他過院試。
杜姨娘說:“他現在年輕,心思浮,等他娶了妻心定下來,就不會纏著你了。”
因為杜姨娘這個說法,比起旁的凌府公子,林嘉格外盼著十二郎早取功名,迎娶嬌妻,最好從此跟她客氣有禮,再無糾葛。
她才能踏踏實實地過日子。
少年人的真心或者假意都很難藏住。
凌昭看著林嘉眸子澄澈,目光清正,知道她說的是內心的真話。並沒有因為十二郎給她帶來了麻煩困擾就盼他不好。
她身受凌府的庇護,若還有這樣的心思,那就是個養不熟的白眼狼,不值當得他花心思了。
幸好不是。
桃子照例送林嘉回去。
路上林嘉有點不好意思:“每次都麻煩姐姐。”
桃子回頭瞧了眼梅林,悄悄說:“可別這麼說,託你的福,我起碼清闲一早上。不用擔心水榭那邊,有南燭呢。”
原來如此,林嘉和桃子一起捂嘴偷笑,放心了。
到了小院見到杜姨娘,桃子也不遮掩:“今天公子們都聚在書齋讀書,這種時候我們公子是不許丫頭們添亂分心的,隻讓小廝們在跟前伺候。我偷出來找林姑娘玩。”
杜姨娘吃驚又好笑,又感慨:“馬上又是院試了,這一年一年的。隻盼公子們個個都能高中。”
桃子道:“可不是嘛。”
她們兩個去了林嘉的房間。
桃子才坐上榻,就看到了榻幾上的一本字帖。她一眼看去就感覺不對,翻開折頁來看到印章,果然是凌昭的。
林嘉端上茶來,說:“我想早點還給九公子,可九公子說過‘不練出模樣來,不要還’,我的字……還差得遠。”
說起來,她有點愁。拿著人家的東西太長時間,總是心裡不安。可一個人的字不會突然一下子變好,總需要個時間。
凌昭借給林嘉的書籍和字帖,都沒有經過桃子的手。桃子聽南燭提了一嘴,知道林嘉的請求凌昭許了,書借了,就沒再操心。
她沒想到凌昭會把字帖也借給林嘉。字帖和闲書,可不是一回事。
闲書才幾個錢,字帖的價值沒有定數。
她看看林嘉,分明感覺到她根本不知道這本字帖的價值。
想到剛才凌昭還指點了她三個字,頓時有一種明珠蒙塵、錦衣夜行的感覺——蒙塵的不是字帖本身,而是凌昭的這個行為。
桃子嘴唇動了動,內心裡很想告訴林嘉這字帖價值幾何,探花郎的指點又是多少人求不來的。但凌昭討厭身邊人輕浮淺薄。以一個東西的價格來衡量它的價值就是淺薄的一種表現。
桃子最終忍住了。
“既然公子說這話了,”她笑著說,“姑娘好好用便是。”
桃子說是來找林嘉玩,其實也不久待,喝了杯茶,吃了些幹果、小食,偷得片刻闲,便也回去了。
凌昭給十一郎和十四郎兩個秀才單獨留了題目,把他們倆關在另一間屋子裡。其他包括十二郎在內的幾個這個月要參加院試的都在書房裡受他指導。
桃子覷著南燭出來提水的功夫,揪著他耳朵把他揪到遠處,低聲罵他:“公子把那本宋夫人的《玉堂集》借給了林姑娘,你怎地不告訴我?”
宋夫人是前朝的書法大家,她的字以矜貴秀麗著稱。
林嘉上過凌府的家學,或許知道她。
但林嘉肯定不知道,凌昭借給她的這本,是古籍真跡。
南燭不敢大聲,好不容易掙出了自己的耳朵揉著,嘟囔:“不是姐姐日常裡教我,公子吩咐做的事,做就是,不要亂說亂問嗎?”
桃子一噎,給了他一個爆慄,悻悻說:“那是對別人,我是別人嗎?”
揪著他問:“除了字帖,還有旁的什麼沒有?”
南燭說:“沒了,就兩本闲書,一本字帖。那字帖還是因為上次林姑娘幫姐姐抄的經文被公子看到了,才叫我拿了《玉堂集》給林姑娘。其他沒了。”
桃子想起今晨凌昭還指點了林嘉寫字,又細問了凌昭都說了、吩咐了什麼。
南燭便把凌昭囑咐林嘉的那些話都告訴了桃子。
南燭年紀小,還不甚明了男女事。而且以他來看,凌昭根本連林嘉的面都不見,連借她闲書和字帖都是經他的手,傳話也是經他的口,公子和林姑娘哪有什麼事,十分地光風霽月。
桃子可已經到了可婚嫁的年紀了,心裡想得要多得多。她聽完半天沒說話,放了南燭去提水。
看著院子裡灑了一地的陽光,桃子想起林嘉瓷白晶瑩的面孔,心道,公子還沒有正室,難道要……先出一位姨娘嗎?
第 27 章(打算)
第27章
其實林嘉聽凌昭說因為院試將近族學已經放假的時候, 心裡就隱隱有一點期盼。
因為十二郎每次在家的時候,凌昭當日早晨都會把她叫進梅林空地裡,然後讓桃子送她回來。
所以如果這幾日十二郎都在府裡……那明天還能見到九公子嗎?
第二日早晨林嘉猶豫了又猶豫, 終於還是穿上了那條沒穿過兩次的新裙子。這料子雖是借著桃子的名義給的, 但其實是凌昭的賞賜。林嘉覺得, 總該讓人看一看, 你給的好東西, 我用上了。
臨出門前她將昨日練的字裡最好的一張揣進了袖子裡。
果然梅林裡出現的又是桃子。
桃子見她穿了新裙子,接過了食盒,沒口子地誇:“這多好看,別老穿得那麼老氣。”
林嘉隻赧然地笑,跟著她往梅林裡面去。
凌昭晨練時餘光感受到桃子帶著林嘉進來了, 但他不願意分神,還是專注練完一趟劍, 才收了勢。
一轉身,看到林嘉蹲在地上,一邊幫桃子燒水,一邊仰頭看他。
她的裙子在草地上鋪開了一些。魚肚白雖是冷色, 但清淺明亮, 在晨光裡映得她好像發光。見他轉身,她站起來,裙子完全撒開來。腰如束素, 娉娉婷婷, 笑容明淨地喚了聲:“九公子。”
天氣很好, 晨風也清新, 沒有著急去做的事,沒有需要缜密應對的情況, 沒有復雜詭譎的勾心鬥角。
隻有爐上烹的茶,玉瓷碟子裡堆疊的點心,和美麗的少女。
這似乎就是父親一直以來過的生活。
凌昭在這一刻似乎領悟了這種生活的美妙之處。
但他的神情淡漠了起來,刻意地讓自己與這輕松恬淡又寧靜的生活拉開了距離。他終究是不能耽溺於這片刻的柔軟美好中。
會消磨人的志氣,軟了人的骨頭。
林嘉和凌昭沒有那麼熟悉,不能像桃子那樣察覺出凌昭周身氣息的變化。她其實一直都覺得凌九郎身上有一股威嚴的氣勢,讓人不由自主心生敬畏。所以並沒有覺出來凌昭這一剎那有什麼變化。
在她看來,九公子一直以來就是這樣疏離又淡淡的。他身上的光環讓人向往,想要親近,她卻又不敢。
這一日與往日也沒有什麼變化。
林嘉拿出了她昨日練的字,凌昭指點了她三個字,多一個也沒了,就三個。
但林嘉很滿足,她告退的時候,眼睛裡都帶著笑意,笑意裡全是雀躍,像是想回去立刻執筆試一試。
桃子陪著她離開的時候,凌昭握著茶盞終究還是忍不住轉頭看去,卻發現林嘉比桃子纖細了一圈。
凌昭覺得,這一定是因為她年紀還小還沒長開的緣故。
當然,她看起來也沒有桃子矯健結實。
桃子其實也會兩套拳腳功夫的——凌昭討厭身邊婢女嬌嬌弱弱,在她們小的時候就給她們請過女師傅練過拳的,雖然不過是花拳繡腿,當不得敵陣,但起碼能起到強身健體的效用。
怎麼都比林嘉這樣好似風一吹就要飄走似的強吧?
她若是他身邊的人,他定要押著她學兩套功夫的。但她跟他有什麼關系呢?沒有任何關系的。她甚至連他的親戚都算不上。
將林嘉從腦子裡清理出去,算算日子,京城的回信也差不多該到了,就在這兩天吧。
凌昭轉了轉茶盞,仰頭一飲而盡。
用功了一上午,十二郎等人從水榭裡出來的時候,便看到廊下候著一個幹練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