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通了這些, 凌昭才釋然。覺得自己實在是丁憂闲得,竟這麼胡思亂想。
二十多日了, 他的奏表應該已經抵達了京城,甚至批復應該也已經在回程的路上了。京城的消息以後半個月一次往他這邊送,接下來的二十五個月,還要想著怎麼維系帝心。
京城太後和皇帝劍拔弩張,皇後和皇帝貌合神離。然而太後畢竟年事已高,精力不濟,京城局勢日漸微妙。
這種時候,他丁憂在金陵,也正好避開宮闱內的麻煩。
凌昭腦子裡想著這些“大事”,人卻站起來踱著步子繞過好幾排書架,在戊字號書櫃前停下腳步。
按照他的收納習慣,戊字號書櫃裡收的都是闲書。自然不是所有的闲書都適合女子閱讀,凌昭修長的手指掠過兩層架子,指尖在第三層上略略停留,抽出了三本書。
都是些風物志、逸聞軼事集子。至於那些話本子,內裡許多女子不宜的內容,男人看看取個樂罷了,斷是不能給自家的女孩子看的。
但凌昭頓了頓,又放回去了兩本,隻將一本扔到了書桌上。
第二日早上,林嘉把食盒交給南燭的時候,從南燭手裡拿到了這本書。
林嘉又驚又喜,忙接過來。
“姑娘隻小心莫汙損了。”南燭笑著提醒,“公子最不喜歡旁人弄汙了書。”
書籍是貴重的東西。有些貧困書生買不起書,隻能借別人的書手抄。林嘉立刻保證:“我曉得,我曉得。你請桃子姐姐放心便是。”
南燭心想,這關桃子姐什麼事,這明明是公子叫我給你的。
林嘉得了新書,喜不自禁,回去了便開始讀。
杜姨娘看到,問:“跟誰借的?十一娘還是十二娘?”
林嘉道:“桃子姐幫我從九公子書房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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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子一看就是得寵的體面婢女,人也好說話,還是林嘉的金主。杜姨娘樂見她與桃子結交,提醒她:“桃子姑娘這般照顧你,你要好好給人家抄佛經啊。”
抄佛經的事本是個糊弄杜姨娘的瞎話,但林嘉心中微動,覺得未必不可以做成實事。
她果真用心抄了佛經,過了幾日還書的時候一並交給南燭:“這是我手抄的,若用得上,請桃子姐拿去用吧。小哥受累,幫我帶給桃子姐。”
南燭龇牙一樂,道:“她肯定用得上。她昨天還說抄佛經抄得手腕酸了呢。”
林嘉莞爾一笑。
南燭莫名覺得她今日特別好看,不知道為什麼。待走幾步,回頭又看了一眼林嘉離去的背影,忽地醒悟了——原來林嘉今天穿了新衣衫。
新衣裙顏色亮,花紋也好看,與她以往穿的那種大嬸顏色大不一樣,映得她今日裡特別漂亮。
果然是人要衣裝。
南燭提著食盒回到空地,卡著時間,熟練地給凌昭沏茶。
凌昭結束晨練,提劍過來,看到了大石上的那本書。
“林姑娘說看完了。”南燭道。
凌昭蹙眉:“這樣快?”
南燭比他懂,解釋道:“可能因為是借的。”
因為是借的,不敢多耽誤,怕人嫌棄。有種趕緊看完趕緊還的急促感。
凌昭眉頭蹙得更緊。
書不是這樣讀的,書是該細細讀,慢慢品。
他挑的是一本風物志,有講山川秀麗,也有講風俗人情。其中寄寓的情懷,要獨自靜坐,伴著一杯清茶去認真地品。
是他小時候很喜歡的一本書,不該被這樣囫囵吞棗、粗糙地對待。
凌昭坐下啜了兩口茶,視線再瞥過書冊的時候忽然注意到露出邊角外的一線紙頁。
“這是什麼?”他翻開書頁,果然裡面夾著東西。打開來,卻是幾頁經文。
《僧伽吒經》,正適合為逝者祈福。
林嘉是幫桃子抄的。但抄佛經是四夫人布置下來的任務,擇書寫優美者供奉。這是婢女們該做的事。
要說出來,就成了林嘉幫桃子偷懶了。
下人有下人的生存之道,南燭才沒這麼傻去坑桃子。他道:“林姑娘知道咱們這邊要供奉佛經,所以幫著(桃子)抄的。”
給她換了不聽話的下人,知道送上梅露。
借她書看,知道奉上手抄的經文。
凌昭唇角微微勾了勾。細看那字,又挑眉。
過了片刻,輕輕地“哼”了一聲。
南燭很困惑。
以他在桃子的指點下修煉出來的功力來分辨,這樣的一聲“哼”該是表示不快。
但……公子身周的氣息,明明很輕松,甚至有些愉悅。
難道是他搞錯了什麼?
為了掩飾自己稟報時的春秋筆法,分散凌昭的注意力,南燭沒話找話地跟凌昭說:“林姑娘今天穿了身新衣裙,看著特別好看。”
凌昭聞言,端茶的手頓了頓,輕輕地“哦”了一聲。
晨練完了,茶喝了,點心果子吃過了。該回去的時候,南燭收拾東西,那本書卻被凌昭拿在手中了。當然一並被拿走的還有林嘉手抄的佛經。
南燭也不敢說,也不敢問,悶頭跟著回去了。
他覷了個空子告訴桃子:“林姑娘幫你抄了佛經。”
桃子沒想到林嘉這樣有心,她不過是在她面前提了一句,她竟放在了心上,十分高興:“哪呢,給我呀。”
南燭老實道:“在公子手裡。”
桃子直接一巴掌呼在他腦門上!
“嘶~”南燭委屈:“不怪我,我還幫你遮掩呢。”
遂說了早上梅林那裡的情況,又說了自己的困惑:“……搞不清公子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了。”
“咦?”桃子道,“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別多想,憑感覺說。”
“憑感覺的話……”南燭道,“我感覺是高興的。”
桃子若有所思。
凌昭一上午的時間用來整理父親的手稿,中午歇了個午覺,下午醒來,天太熱人有些慵懶。
扯扯禪衣的襟口回到書案邊,看到早上帶回來的那本風物志還放在書案的左上角。
這是他的習慣,用完了的書放在書案右上角,僮兒便會收回該放的地方。還要繼續用的放在左上角,僮兒便不去亂動。
凌昭拿起那本風物志用拇指捋過一遍。
封面很幹淨,書頁也很幹淨,沒有一點汙損。這很好,他喜歡做事情認真仔細的人。
再拿起那幾頁手抄的經文,就不怎麼好了——她的字和婢女們的字水平差不多,幫母親抄佛經供奉是可以了,但……
凌昭的婢女都是精心培養的,識文斷字,最起碼也能寫得一手工整的簪花小楷。放到外面,普通的小家碧玉也比不了。
但終究隻是婢女而已。
她怎麼可以隻和婢女的水平差不多呢,凌昭奇異地感到不快。
他走到戊字號書櫃前,把這本風物志放回了原處,又抽出了另一本書。這是一本前人的闲散小品,娓娓道來,輕快有趣。
他又走到丙子號書櫃,這一櫃裡有許多他收藏的字帖、碑拓。
指尖掠過許多字帖,稍作停留,抽出了一本。
翻開來,那字體婀娜筆鋒秀麗,適合她。
凌昭忽然想起南燭說,她今天還穿了新衫裙……捋書頁的指尖停了停。
小姑娘打扮起來,應該很好看吧。
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正如花苞含蕊,欲放還收。你覺得她還小,打眼一看,恍惚間就已經是大姑娘,已經到了該訂親的年紀了。
十一娘、十二娘都已經訂了人家,她還沒著落,不知道以後會落到誰家。
不過這些……凌昭淡淡地想,都不關他的事。
他將闲書和字帖,都扔在了書案上。
林嘉晚上睡覺前,將穿了一天的新衣小心疊好。因為穿得很小心,所以一點髒汙都沒有。吹熄了燈躺下,卻睡不著,覺得自己有幾分可笑。
今天早上送完了點心果子往回走的路上,內心竟有失望。
想什麼呢,覺得自己穿身新衣就能見到九公子是怎麼著?太可笑了。
林嘉隱隱有點為自己感到羞恥,也不敢細想自己到底在想什麼。
隻是第二天,還是忍不住又穿了那身新衣裙。
清晨往梅林去,路上遇到了六房來採花的喜鵲兒,還被贊了一句:“小林今天怎麼這麼好看?”
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哪有不愛漂亮的呢。林嘉的心情就飛揚了起來。那個人看不看得到也沒關系。人若打扮漂亮了,天都變得更藍了。
到了梅林,果然也沒有見到凌昭。那些莫名的期盼果然是可笑的。
林嘉釋然了。
南燭卻遞給她兩本書冊。
“公子說……書,細細讀。”僮兒認真地轉達了凌昭的原話,“字,慢慢練。”
“不必急,不要躁。”
第 25 章(求教)
第25章
聽完南燭轉達的凌昭的話, 林嘉呆了呆:“我抄的佛經,被九公子看到了?”
給她字帖又是什麼意思呢?
她忽地反應了過來,不由攥住了衣帶, 訥訥地道:“是、是嫌我的字醜嗎?”
她這兩年一直堅持在抄佛經, 自己覺得字已經練得比少時好多了。因有這份自信, 才敢抄了佛經讓南燭拿給桃子的。
臉上怎麼燒得這麼厲害呢?明明比這尷尬得多、難堪的多的情況都遇到過, 都笑著扛過去過。怎麼這一回, 就覺得想用腳趾頭摳地呢?
林嘉想,一定是因為被文曲星看到自己的一筆醜字這個事太過於羞恥了。
那可不是旁的什麼人,是皇帝老爺在金殿上御筆欽點的探花郎啊!
“應該沒有吧?”南燭撓頭,“姑娘的字我瞅著還行啊,跟桃子姐她們幾個的也差不多。我們書房裡, 桃子姐的字是最好的,姑娘的字不比她的差。”
南燭的樣子瞧著倒不像是說謊安慰她, 林嘉脖頸的熱度退去了些,期期艾艾地問:“那……能用嗎?”
三夫人那裡也是揀好的才用,看不上的都團了扔紙簍裡了。當年丫鬟倒紙簍的時候,她手腳勤快過去幫忙, 才發現自己辛苦抄的佛經都被三夫人棄了不用。
後來就放棄不給三夫人抄了。
南燭老實地回答:“我也不知道呢。”
林嘉手抄的那幾頁都被凌昭拿走了, 後來南燭就沒再見過,當然也不敢去追著問。
林嘉覺得……有很大的可能被凌昭拿去扔了,就像當年三夫人那樣。但仔細想想, 三夫人可不曾給過她字帖, 還囑她靜心練字。
林嘉捏著那字帖, 羞恥和尷尬的感覺便都消散了。
有什麼好羞恥的, 她一個小姑娘的字,還期望著能被當朝探花郎稱贊是怎麼地?那臉也未免太大了。
林嘉吐口氣, 道:“那你幫我謝過九公子呀,跟他說我會好好練字。”
南燭幹慣了跑腿傳話的活兒,笑著應了,又強調:“書不必著急還。字帖更不必急,公子說,不練出些模樣,就不要還。”
陽光明媚,晨風清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