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開,將緩緩歸。”
姜稚衣抬起眼,望著窗外栽好的杏花樹,滿樹雪白密密匝匝,庭院飄香。
花都開好了,他什麼時候回來呢?
正悶悶地撐腮想著,眼前忽而一道箭影閃過,箭矢如流星破空,下一瞬奪一聲響,入木三分。
滿樹雪白被一箭震落,春風颯颯,吹起漫天杏雨。
姜稚衣緩緩直起身,愣愣看著熟悉的一幕,心也如同此刻嗡振的箭羽,震顫著怦怦跳了起來。
帶著幾分近鄉情怯般的猶疑,姜稚衣慢慢從窗前站起,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庭院裡,一身緋衣的少年臨風而立,衣袂翩飛,看見她的第一眼,垂落掌心長弓,彎起唇角,朝她張開了雙臂。
大婚那日,她說他穿紅好看。
他便穿紅歸家,穿紅來見她。
姜稚衣一瞬間熱淚盈眶,向他拔足狂奔而去,飛揚著裙裾撞進他懷裡。
元策收緊手臂擁住了她,閉起眼,下颌輕輕摩挲起她發頂,像在感受她的真實:“回來了,以後是你一個人的元策了。”
姜稚衣緊緊環著他的腰,聽著他鮮活的心跳聲,嗅著他衣襟處讓人安心的氣息,閉上眼睛:“是我一個人的元策了。”
漫長的相擁裡,忽然一道腳步聲響起,谷雨抱著一隻木匣走了進來:“郡主,姑爺,長安宮裡來的,不知會不會是聖上給郡主的喬遷禮。”
兩人一同睜開眼來。
元策一雙眼危險地眯起,咬著字道:“我好像還沒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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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稚衣一噎,輕輕撓了他一下,讓他少說不吉利的話,回頭問谷雨:“什麼呀?”
谷雨眼看兩人如膠似漆地抱著,一分一毫也不肯分開,連聖上的禮物到了都沒有撥冗來看的意思,便走上前來,替他們打開了匣蓋。
一隻屬於將軍形制的玄金兜鍪映入眼簾,兜鍪之上鱗甲垂落,恰好遮住面孔。
這不是給她的,而是給元策的。
元策如今不能再以這張臉入玄策軍,這是齊延暗示,元策可以換一個身份做回他的將軍。
不過齊延不知道,元策在玄策軍中本來就有另一個帶著面具的身份。
八年斥候生涯攢下的威望,棘竹二字在每一個玄策軍士兵心中的分量,不輸“沈少將軍”。
姜稚衣剛想到這裡,忽聽頭頂元策輕輕嘖了一聲:“不收,退回去,打了十年仗才剛歇第一天,有沒有點眼力見兒?”
說著彎身一把打橫抱起姜稚衣。
姜稚衣一聲驚呼,摟住了他的脖頸,被他一路穩穩抱著朝臥房走去:“……做什麼去?”
元策低頭看著懷裡人一笑:“做你的郡馬去。”
第98章 結局·下
三月春夜, 熱霧氤氲的浴房,姜稚衣像一尾湿淋淋的魚,被從浴池裡撈起來, 裹進綿軟的薄衾裡,輕輕打橫抱起。
元策垂下眼, 看懷裡人面上潮紅未褪, 光裸的玉臂有氣沒力搭在他肩頭, 貓兒似的眯縫著眼,看來被伺候得挺舒服。
被一路抱回臥房,放上床榻, 姜稚衣嗅著幔帳裡還沒散去的氣味皺皺鼻子,啞著嗓子抱怨:“都是你的味兒……”
“都是我的?”元策眉梢一揚,朝一旁看了眼,“你要不再好好想想。”
姜稚衣順著他的目光看見了那面鋪在褥子上的,湿跡未幹的帕巾。
自從二月裡元策歸家, 接連幾日每晚換一張褥子,換得婢女們面紅耳赤之後, 兩人反思了一下,決定不糟蹋褥子,糟蹋帕巾了,好歹清洗起來方便些。
姜稚衣抬手搡他:“那也怪你。”
元策屈膝抵著榻沿,笑著彎下身去,將湿漉漉的人從頭到腳擦幹,勾起她的心衣,將人拉坐起來, 讓她靠在自己懷裡,撥開她如雲的烏發。
姜稚衣想挪個身子, 一動一雙腿就止不住細細打顫。
當一位橫刀立馬,縱橫沙場的將軍賦闲在家,十八般武藝無處可施,他妻子的臥榻就是他的戰場。
姜稚衣撐著哪兒哪兒都酸軟的身體,回頭看他:“要不你還是回軍營去吧……”
元策替她系好心衣系帶,拉起被衾:“嗯?”
“我覺得穆將軍隔三差五來與你回報軍情也怪折騰的。”
“西邊和北邊都休戰了,如今哪兒有什麼軍情,他吃飽了撐的來說廢話罷了。”
“沒有軍情的日子不也需要練兵嗎?”
“所以呢?”
姜稚衣淚漣漣仰頭望著他:“你去練兵吧,不要練我了……以棘竹在軍中的威望,定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那裡才是我阿策哥哥的用武之地。”
元策笑得肩膀打顫,擁著人低下頭去:“今晚不是你先手痒的?”
“那你要攔著點我呀。”
“小祖宗,我都攔不住我自己,我還攔你?”
姜稚衣揩了揩後悔的淚水:“明日一定,明日我一定忍住不碰你,我們一起嚴於律己。”
“明日倒還真破不得戒。”
姜稚衣一愣。
“忘了明日什麼日子了?”
姜稚衣昏頭昏腦地回想著,一個醒神,一下從他懷裡直起了身子。
翌日,姑臧城外沈家墳園。
豔陽高照,染亮層林,天光漫過新立的墓碑,姜稚衣和元策一身素服,並肩立在墓前,靜靜看著沈夫人執筆將石碑上所刻“沈元策”三字一筆一劃描黑。
兩人先後上前上香,俯身拜祭。
其實正月裡元策結束一切之後,本想當即為沈元策遷墳,但遷墳是大事,有許多講究,雖然元策自己行事百無禁忌,在兄長的事上還是聽從了繼母安排,擇定了清明時節的這個日子。
看著面前這座牢靠堅固,可遮風擋雨的墓,姜稚衣的眼前再次浮現出那座潦倒的無字孤墳。
幸好英雄最終不再埋骨荒山,得以歸葬祖墳。
隻是拿到見微天師的手書以後,難免更覺惋惜,不論是見微天師所說的那個前世,還是他們正在經歷的今生,沈元策的人生都停在了十八歲。
當初塵埃落定之前,姜稚衣一直猶豫要不要告訴元策話本的真相,怕他厭惡見微天師又操縱了他的人生。
等他二月歸家,她才終於下定決心將那封手書給他看。
想不到元策沉默良久,說的第一句話卻是,可惜見微天師窺見的天機沒有救下兄長。
姜稚衣早前在太清觀也曾問過張道長,見微天師既可窺見天機,為何不能改變更多人的命運?
張道長說,凡事由因生果,因誰而起,方可由誰結果。
姜稚衣才明白,沈元策以沈家獨子的身份死去,與見微天師的預言無關。他的因果不在見微天師那裡。
但姜稚衣還是忍不住想,沈元策的因果總會在誰那裡。在屬於他的那個來生裡,或許他也能擁有一種新的可能。
姜稚衣捱著元策的肩感慨:“要是他還在呀,如今估計日日在我跟前炫耀,說——‘嘿,郡主跟我鬥了這麼久,還得跟著我弟叫我一聲兄長,你說咱們倆誰贏了?’”
元策側目看她:“倒是委屈你跟著我降輩分了。”
“我怎麼會委屈呢,雪青阿姊肯定站在我這一邊,有雪青阿姊幫我說話,他不得一聲不敢吭?”姜稚衣一揚下巴,“最後贏的人,還是我。”
“這麼一算,我沈家地位最低的便是兄長了,我還能排兄長上頭一個。”元策抱臂看著面前的墓碑,滿意地嘖了一聲。
兩人從墳園出來,送沈夫人上了馬車,而後決定一路踏青回城。
元策牽著姜稚衣走在晴日的春野裡,忽然聽見她問:“你說你兄長要是知道你給他添了這麼一筆弑君謀逆的罪名,會不會來夢裡找你算賬?”
“我不也給他添了年少封侯的功績?”元策挑眉,“是非功過,任後世評說,身後之名本無意義。”
“那你呢?”姜稚衣晃著他的手,偏頭看他,“如果連姓名也不曾留下,你會遺憾嗎?”
“不是有你一天叫我八百回嗎?”元策笑著回看她。
或許曾經的他會覺得不甘,會覺得不公,可如今——
世人不知他來處,不知他姓名,但她喚他姓名,便勝過世間千千萬萬人。
姜稚衣笑起來,與他並肩漫步朝前走去,看遠方碧空如洗,春山如笑,身側綠茵遍野,花團錦簇,正是春和景明,四方安寧的好光景。
若烽火再起,他便做世人的戰神。
若天下無戰,他便做她一人的元策。
【後記】
永寧三年,北羯趁玄策軍失主,卷土重來。
自興武十一年兵敗於沈氏,北羯蓄力四年,欲一雪前恥,舉傾國之兵進犯河西。
大燁邊關告急之時,一兜鍪遮面的將軍橫空出世,率玄策軍迎敵,首戰狂殲北羯十萬騎兵,一戰封神,震驚四海。
北羯憤而舉兵再攻,再失一戰,節節敗退。
玄策軍乘勝追擊,連戰連捷之下一路所向披靡,勢如破竹,殺至北羯王庭。
北羯二十萬控弦之士全軍覆沒,幾遭滅族之災,卻連玄策軍新主面容也未曾看上一眼。
大燁上下亦驚嘆於本朝數年之內竟得兩位百年難得一遇之少年將才。
聽聞將軍十歲入玄策軍,為玄策軍中頂尖斥候,十餘年來卻從未以真面目示人,軍中亦隻知其代號“棘竹”,不知其姓名來處。
探究之下,有人驚覺這位面具將軍與永寧元年已故沈氏身形、聲音皆酷似,一時流言四起,眾說紛紜。
永寧四年,世人方知沈氏元策在世尚存一孪生胞弟,為當年見微天師雙生子禍國預言所害,一生隱匿暗處,不得見天光。
舉朝震動,永寧帝嘆天縱奇才不當埋沒於塵,亦不當為無稽預言所累,因其過去戎馬半生,立下赫赫戰功,如今亦無懼此身,再救河西於水火,故免其欺君之罪,亦免其與其兄連坐之罪,封破軍侯,令領玄策軍,願忠臣良將,永執戟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