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骼碎裂聲伴隨著慘烈的呼痛聲響徹雨林。
範德年急喘著氣,死死盯住了他:“……沈元策,我縱為亂臣賊子,也是聖上的亂臣賊子,我的生死,不由你定!”
“若我非要定呢?”
“你便也是大燁的亂臣賊子!”
“那我便做了這亂臣賊子!”元策拔槍而起,揚手又一槍,刺穿他琵琶骨,執槍的五指一根根握攏,再擰。
範德年大張著嘴痛至失聲,幾欲昏厥而去。
恰此時,忽聽一陣轆轆馬車聲遠遠駛來,一道清亮的女聲錚錚響起:“沈少將軍槍下留人!”
範德年如聞生機,大睜起眼朝元策身後望去,見馬車停穩,兩名少女一前一後彎身下車,冒雨走上前來。
元策並未回頭,仿佛早知她們會來。
姜稚衣帶著裴雪青走進包圍圈,居高臨下地俯瞰著範德年,歪了歪頭:“巧了,這亂臣賊子,本郡主也想做上一做。”
範德年眯起被雨水模糊的眼,這才辨認出來人是誰,燃起的希望瞬間熄滅。
姜稚衣看向元策:“杏陽一戰,裴姑娘險失性命,又聽聞京中叛軍曾以刀要挾其父歸順,今欲親手弑殺叛賊,以解心頭之恨,還望沈少將軍成全。”
這些暗語,元策自然聽得懂,拔槍而起,側身一讓:“那便成全裴姑娘拳拳之心,裴姑娘可知人體要害何處?”
裴雪青冷眼看著地上的人,握著沈元策贈與她的匕首,拔匕出鞘,慢慢蹲下身去,一字一頓道:“沈少將軍放心,我懂如何醫人,自然也懂如何殺人。”
範德年瞪大了眼看著他們:“沈元策,你造下諸般殺孽,終有一日將受反噬,不得好——”
話音未落,嗤一聲入肉之響,裴雪青雙手握著匕首,用盡渾身的力氣將刀尖重重刺進範德年的心口,抬頭看向他難以置信的雙眼,面色蒼白如雪,眼神卻堅定不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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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刻,眼前好像又看見那個嬉笑怒罵,吊兒郎當打馬過長安街的少年。
裴雪青眼眶熱淚湧動,卻堅決不落一滴:“他是這世上最最赤誠之人,你不配喚他的名字。”
第84章
夜深, 風停雨歇,急雨林外,戰後的玄策軍原地安營扎寨休整。
裴雪青因身份不適宜, 被裴子宋接回附近驛站落腳,姜稚衣則隨元策回了營地。
這些日子,她和裴家兄妹一路跟著開道的玄策軍, 待元策打下一座城池便往前進一座城池,直到前日關內失地全數收復, 暫且在關內與京畿交界處安頓下來, 離此地並不遠。
雖收復關內一路勢如破竹,連戰連勝,但數日久戰之下, 玄策軍全軍上下也已是筋疲力竭。姜稚衣此行不光為親手送範德年上路,還命人帶來數千斤羊肉慰勞將士。
營地裡,炊煙縷縷升起,篝火靜靜燃燒,終於不再有動蕩的硝煙和隨時可能吹響的號角。
姜稚衣跟在元策身邊,看他將戰盔夾在臂彎,聽士兵回報著京畿的軍情, 等士兵走後, 拿起帕子要去擦他滿臉的汗雨和血漬。
元策聽回報時的肅容一卸, 一把攔住她手:“髒死了。”
姜稚衣動作一頓:“我又不嫌棄你。”
“我嫌棄, 那些人的血也配沾上我未婚妻的帕子?”
“……”那你真是挺愛憎分明。
剛巧一旁有士兵端著面盆經過, 元策一招手把人攔了下來,低頭將臉浸入了盆中清水。
士兵到嘴邊的一句“這是給李軍醫打的水”噎住。
元策抬起臉,滿面水珠淋漓淌下,彎下脖頸朝姜稚衣努努下巴:“來, 現在擦吧。”
姜稚衣語塞著去給他擦臉,掖著帕子輕拭過他額頭、臉頰、鼻尖,感覺到周圍無數道目光匯聚在他們身上,放慢了手上動作。
元策眼風往邊上一掃:“闲著的都洗臉去。”
一眾士兵連忙移開眼,各打各的水去了。
“是想洗臉來著,我這水去哪兒了?”李答風掀開營帳,闲闲抄著手走了過來,一看元策邊上的面盆,“原是讓人截胡了。”
“一盆水你也計較,”元策掀眼看他,“還是你計較的是我有人擦臉,你沒有?”
姜稚衣剛好擦到元策鼻尖,輕輕一捏他鼻子:“少顯擺,李軍醫在杏陽可是親自給你擦身照顧你的。”
“他給我擦身,我有什麼開心的。”
姜稚衣思忖著眨眨眼:“我給你擦開心?那一會兒你把甲胄卸了……”
李答風輕咳兩聲,示意他還在旁邊。
姜稚衣清清嗓子,收起帕子轉向李答風:“李軍醫,這次對不住你,我沒能在寶嘉阿姊生辰前回京,你給寶嘉阿姊的生辰禮還落在我這兒。”
“戰事突然,郡主平安就好,這點小事無妨,想來她也沒過生辰。”
的確,六月裡長安突發宮變,後來宮變危機雖然解除,京畿一帶卻仍一直處在戰事當中。
所幸天子對自己的二兒子存了防備,宮變當日親自拔劍對敵。四皇子率兵解救皇宮,趕在叛軍企圖控制朝中重臣以及包括元策繼母在內的一眾將軍親眷之前,將大家保護了起來。
二皇子為此不得不撤出長安去與外圍叛軍會合,今夜範德年兵敗,二皇子應當也已經被擒。
估計範德年這支叛軍交給了玄策軍,二皇子那支叛軍交給了四皇子。
剛想到這裡,忽有士兵匆匆飛奔進來:“報——!”
姜稚衣聽著這喊聲頭皮一緊,幾乎是一瞬間,整個人立馬繃直了身體。
“少將軍,東南方向二十裡地,京畿大軍正朝我營行進!”
姜稚衣緊張地看向元策:“京畿的軍隊——那是友軍吧?”
元策和李答風對視了一眼,是友軍,恐怕也不是友軍。
兩刻鍾後,玄策軍整裝上馬,列隊於營地前,望著對面同樣高踞戰馬的京畿軍。
平坦的地面上如有一條看不見的楚河漢界,玄金兩色的軍隊各據一邊,互不過界,靜默對望。
夜色裡,兩邊騎兵各自流水般散開一條道,兩匹高頭大馬從己方軍陣穿出,向對面緩緩走去,抵達楚河漢界,馬上兩人齊齊一扯韁繩勒馬,直視向對方。
姜稚衣站在邊上,借著營地的火光看清了對面一身金甲,濃眉高鼻,鳳眼威厲的領軍人——四皇子齊延。
對視一眼過後,元策和齊延各自翻身下馬。
兩邊騎兵跟著翻身而下。
齊延身側,欽差雙手高舉一卷明黃聖旨,當先開口打破了沉默:“沈少將軍平叛辛苦,聖上恩旨已到,還請沈少將軍接旨吧。”
元策眼睫一垂,目光在那卷明黃聖旨一落。
齊延視線掃過元策和他身後一眾玄策軍:“諸位將士甲胄加身,亦負傷在身,不便跪拜,便以軍禮見旨吧。”
元策頷首拱手,長揖而下。身後一眾玄策軍隨同行禮。
欽差宣旨:“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前河西節度使沈氏子元策今率河西玄策軍光復關內,誅叛賊,固山河,安社稷,承乃父之風,攘外安內,朕甚慰之,以三千戶封沈氏元策為折衝侯,賜表字——讓之。欽此——!”
元策盯著靴尖的眼睛驟然一眯。
姜稚衣在聽見“讓之”的那刻倏地抬起眼皮,望向元策躬身的背影。卻看不出他此刻在想什麼。
“恭喜沈少將軍,未及弱冠便立下如此赫赫戰功,成我大燁史上最年輕的封侯將軍。”欽差笑著雙手遞上聖旨,“聖上說了,您連日奔波作戰辛苦,如今叛亂已定,可放心班師回西,嘉賞麾下將士,令他們好好養傷歇息。”
元策默了默,雙手接過聖旨:“臣,謝陛下隆恩。”
齊延看向直起身來的元策:“夜半更深,我軍也待休整,不知沈少將軍可願劃分急雨林一半地界,留我軍夜宿於此?”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元策微一抬手,“殿下還請自便。”
京畿軍在玄策軍對面安營扎寨,兩軍在沉默間各回各營。
姜稚衣跟著元策進了營帳,替他摘下戰盔,一件件卸下鎧甲,想與他說什麼,又遲遲沒有開口。
除掉河東,手刃仇敵,自然大快人心,但隨著河東的落敗,朝廷、河東、河西三角的平衡被打破,天子防備的眼睛也從河東轉向了河西。
此番戰事,玄策軍橫掃千軍之力令叛軍膽寒,也同樣在天子心裡扎進了一根刺。
哪怕天子千防萬防著河東,仍遭此一難,足可證明河東實力強勁。可河西卻在歷經三年對外戰事之後,依然大勝於河東。
剛剛經歷過謀權篡位的天子,恐河西借勤王之名直入京畿,威脅皇權正統,所以送來一封恩旨,給了元策年少封侯的殊榮,給了食邑的嘉賞,但更重要的是那一句:賜表字——讓之。
這一刻,姜稚衣忽然回想起幾個月前的一件事。
三月裡她剛剛恢復記憶,拼命想要逃離河西,找到了裴子宋這根救命稻草。那日裴子宋問她,元策可是軟禁了她,她撒謊說沒有。
後來驚蟄問她為何不說實話,若說了實話,此事便不單純是兩家兒女的事,聖上定會插手下達聖旨,她們即刻便可歸京。
那時的她隨口答,說是因為怕裴子宋知道太多會有危險。
但其實不是這樣。
在裴子宋問她的那一剎,她設想了說出實話的結果,腦海裡浮現出聖旨下達,元策像今夜這般躬身頷首接旨的模樣——
她覺得她不喜歡那個模樣。
哪怕那時她與他誤會未消,很害怕他,卻也不知為何十分抵觸那幅場景。
直到此刻,她明白了。
她不想一個自出生起便為強權所傾軋的人,在強權面前彎折他的脊梁。
他的命運不該是這樣。
讓之,讓之。他若要退讓什麼,當是他的選擇,而非有人告訴他,他必須讓。
“這表字不好聽,”姜稚衣給元策理著衣襟,不滿意地聳起眉來,“我不認。”
元策垂眼笑著看她:“那什麼好聽?”
姜稚衣往外看了眼:“可有人能聽見我們說話?”
“這會兒沒人,說吧。”
“我倒覺得棘竹這名號不錯,像你。”
元策也不意外她知道了他過去的身份,輕一挑眉:“因為你喜歡吃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