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稚衣眼皮一睜,看見了昨日那位跟著朱逢源的副手魏寂。
朱逢源眼角抽動著給魏寂使眼色:“何事驚慌?莫驚擾了郡主!”
魏寂飛快低下頭去,朝姜稚衣行禮:“不知郡主在此,下官失儀,郡主恕罪。”
姜稚衣蹙起眉頭:“出什麼事了?”
魏寂請示般看向朱逢源。
姜稚衣揚了揚眉:“本郡主在問你話,你在看誰?”
魏寂連忙拱手答:“回郡主話,杏州東面彭縣一帶有流民起了不小的動亂,當地縣衙應付不了,請大人派兵支援。”
“哎喲,”朱逢源一驚,“那可正是郡主回長安的路,郡主眼下還是待在杏陽城安全些!”
姜稚衣頭疼得扶了扶額。倒不是安全的問題,她身邊那一百名玄策軍是精銳中的精銳,就算面對北羯兇悍的騎兵也都個個以一當十,應對亂民自然不在話下。
可如今流民與朝廷的矛盾已經激烈至此,玄策軍不宜在這個節骨眼跟流民動手,哪怕是為了保護她,到時候刀劍無眼,萬一防衛過當,引發更多民怨,被有心人指摘,這本與河西無關的渾水可能就潑在元策身上了。
姜稚衣沉出一口氣:“這動亂最快何時能夠平息?”
“恐怕最快也得今夜到明早。”
“我等朱刺史的消息。”姜稚衣給了朱逢源一個催促的眼色,起身出了正堂。
傍晚時分,姜稚衣坐在西廂房的床榻邊,觀察著榻上裴雪青的臉色。
見裴雪青面色緋紅地擰著眉,過了一日,非但沒有退燒,反而睡得更昏沉了。
姜稚衣暑熱已降,隻剩些乏力症狀,裴雪青這狀況卻很不樂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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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肅從昨夜到今日給裴雪青診過三次脈,說她昏睡中渾夢不斷,心緒紊亂,一直不退燒不醒轉,可能根因是心病。醫者的外力恐怕無濟於事。
姜稚衣跟裴子宋打聽了下,聽說裴雪青正月裡在長安也是這般模樣。
裴子宋說,裴雪青在河西散完心之後瞧著的確開朗不少,可自從離開姑臧,距河西越來越遠,不知從哪天起,她又時常一個人發起呆來,如今剛好碰上勞累和風邪入體,這便病來如山倒了。
眼見裴雪青絲毫沒有好轉,朱刺史平亂的消息也遲遲未來,一整天下來,姜稚衣等得焦躁不已,心裡總隱隱害怕有事發生。
此行為減少馬車承重,加快行路,她身邊就帶了驚蟄一名婢女,已被她派去前院盯消息,眼下也沒人能安慰安慰她,隻能自己安慰自己——裴雪青明日便會好起來,明日一早,她就帶裴家兄妹一起回京。
姜稚衣探了探裴雪青額頭上蓋著的湿帕,正要讓裴家的婢女過來換新,突然聽見房門被急急叩響,不等她道一聲請,隔扇便被一把推了開來。
一向最是穩重的驚蟄氣喘籲籲奔進來,從未有過的驚慌失態。
姜稚衣心頭一緊,驀然起身:“發生什麼事了?”
“郡主,裴公子在外打探災情,從新來一批流民口中聽說一件事,前兩天,南面一條河幹涸,露出河底石頭,石頭上寫了些字——”
“……什麼字?”
驚蟄深吸一口氣:“天公怒,興武卒,大旱至,仲皇出。”
姜稚衣愣愣聽著這一字一字,抬手緊緊扶牢了床柱。
興武,是皇伯伯的年號。
仲皇,是指二皇子。
河東和二皇子……要反了。
姜稚衣心髒狂跳,有一瞬間腦袋一片空白,一瞬過後,顫抖著開口:“……快,快讓三七動用玄策軍的鷹隼,以最快的速度將這個消息傳去河西,告訴元策!”
驚蟄轉身就走。
姜稚衣補充:“還有京城那邊——”
驚蟄回過頭來:“郡主放心,河西得到消息可能會晚一步,但京城應當與咱們差不多,裴公子也將此事告知了朱刺史,請他立刻派人去通知附近各州了。”
待驚蟄走後,姜稚衣定了定心神,讓婢女照看好裴雪青,出了西廂房,往前院官衙走去。
前院人來人往,一名名通信兵攜帶著蓋有刺史印的信報奔出刺史府,翻身上馬,往各個不同的方向飛馳而去。
正堂裡,裴子宋正著急地來回踱著步。
姜稚衣走上前去,快快問:“眼下京城會是什麼情形?”
裴子宋停住腳步,臉色凝重:“我三日前傳去家裡的信沒得到回應,我擔心,我們得到消息的同時,京城可能已經——”
裴子宋沒有說下去,姜稚衣卻也懂了。
石頭上的迷信之說本就是範德年和二皇子設計,是為謀反造勢,煽動人心,這些話在民間傳開的同時,叛軍的兵鋒定然也已殺到京畿,否則豈不將造勢變成了自曝?
書案那頭,朱逢源蓋好最後一封信報的官印,抬眼看見憂心忡忡的姜稚衣,快步迎上來:“郡主,幸好您晚一步動身,如今京城情況未明,您就先安心留在這裡吧!”
裴子宋的臉色卻並沒有朱逢源這般安心,搖了搖頭道:“朱刺史,看眼下這形勢,假如京畿當真淪陷,恐怕杏州也難以幸免。”
朱逢源眉心一跳:“裴公子的意思是……”
姜稚衣眼睫輕顫。
意思是,如果京畿徹底淪陷,最大的救兵就是河西。而杏州是河西抵達長安的必經之地,河東若要阻攔河西,那麼包括杏州在內,附近這幾個州都將是河東的必爭之地。
河東的兵鋒,遲早也會指向這裡。
……
天色一點點暗下去,正堂裡掌起燈來。
燈火通明裡,所有人都在等待消息,期盼傳回來的消息是京城已經鎮壓叛亂,二皇子已經被拿下。
戌時,一道勒馬的長籲之聲打破了刺史府內的死寂。
一名通信兵在府門前連滾帶爬下馬,飛奔進來:“報——!”
所有人齊齊坐直身子,卻在下一刻,心髒重重沉入谷底。
“河東大軍壓境,上萬兵馬正朝我杏陽殺來!”
第78章
二十日前, 六月初七深夜,河東衙署——
範德年將閱後的密信捏在指尖,引燭火燒成灰燼, 唇角微勾:“我那長安的好外甥終於下決心了。”
“恭喜將軍!”一旁副將拱了拱手, “太子犯下如此大錯, 依舊軟弱無能到隻會向聖上喊冤求情, 可彈劾太子的折子一封封遞上去,聖上卻隻讓太子禁足思過,二殿下願立軍令狀自請賑災, 結果這立功的機會反倒落在四殿下頭上……二殿下這回總算死心了。”
範德年八字須一撇, 中氣十足地哼笑一聲:“早跟他說過, 就算他扳倒太子,也得不到儲君之位,隻要他背後有我這舅父在, 有我河東在, 他的父皇防他便如防洪水猛獸。這孩子, 非要等到他四弟嶄露頭角才幡然醒悟, 我河東的兵馬都等疲了。”
“二殿下畢竟年輕, 不撞過南牆,終歸舍不下父子情, 所幸二殿下清醒的節骨眼剛剛好,這一場天災, 朝廷和河西皆始料未及,連老天都在助將軍一臂之力!”
範德年執起一卷羊皮地圖,手一揚鋪展開去,垂眼看著早已勾畫過千萬遍的行軍路線,抬起食指, 順著那條血色的線從河東一路慢慢劃向長安。
“十一年了,當年與寧國公一同拱衛聖上回京登基,走的也是這條路啊……”範德年眯起眼,像在回想久遠到仿佛已是上輩子的事,“蒼鷹,你說這些年究竟是我變了,還是聖上變了,還是……我們都變了?”
蒼鷹低下頭去,握拳壓於左前襟:“卑職隻知,卑職對將軍的忠心永不會變!”
“好,好——!”範德年快意大笑,“宮裡就交給我的好外甥打理了,你我二人兵分兩路——”
“卑職明白,將軍隻管直取長安,放心將後背交給卑職,卑職定誓死拿下杏州沿線,阻河西援兵於杏陽之外!”
當下,六月二十七,杏陽城刺史府官衙,報信的士兵一句“大軍壓境”話音剛落,堂中三人驀然起身。
朱逢源穩了穩頭頂的烏紗帽,一指堂下士兵:“從哪個方向來?預計多久抵達?”
“從東北面來,預計不足三刻便可抵達!”
姜稚衣和裴子宋緊張地對視一眼。
等了一個時辰消息,雖已做過各種各樣壞的打算,卻也沒想到叛軍來得如此之快……
朱逢源:“令魏長史和曹司馬各率兩千人馬,前往東城門和北城門迎敵!其餘人馬留守西南兩面!”
“是!”士兵飛奔下去傳令。
裴子宋神色緊繃:“朱刺史此戰可有把握?”
朱逢源兩指並攏,一指城頭方向:“裴公子放心,我杏陽城是易守難攻之地,除去今日派去平亂的人馬,還餘守軍五千,方才也已提前疏散百姓,清通城中幹道,當能夠應對上萬叛軍!”
姜稚衣疑問地看向三七,壓低聲道:“範德年不像會打無準備之仗,既然這些兵馬不夠攻下杏陽,為何不派足人馬?”
三七答道:“想來是沒法派足,叛軍要拿下的不止杏州,為打各州一個措手不及,必要同時兵分幾路,其餘各州若不曾像我們這樣提前布防,的確很可能被奇襲攻破。”
“這麼說,方才派出去報信的人還是晚了……”
三七握拳點了點頭:“看叛軍來勢,京畿必定已經陷入戰事,咱們附近各州也都面臨強敵,無力彼此支援,唯有各自守好腳下陣地,幸好您所在的杏陽易守難攻,比起別州,目前咱們的情形還算好的。”
姜稚衣抿了抿幹燥的唇:“既然杏陽易守難攻,叛軍若拿下杏陽,等於擁有一座堅固的堡壘,待你們少將軍千裡帶兵馳援,對上這座堡壘,便會落於範德年的下風,是不是?”
“沒錯,何況……”
何況眼下這城中既有玄策軍的未來少夫人,或可撼動河西,又有相國之子,或可撼動裴相,對範德年來說實屬意外之喜,拿下杏陽更如同錦上添花。
姜稚衣聽懂了三七的言外之意,牢牢攥緊了衣袖。
四面皆敵,她與裴家兄妹已無路可退,唯有——
三七:“小人必定誓死保護好您!”
“是我們要一起,誓死守住杏陽。”姜稚衣緊緊盯住了三七。
恰此時,魏寂把著腰刀匆匆步入正堂,朝上首拱手:“大人,已照您吩咐部署完畢。”
朱逢源擺擺手:“這時候就不必親自來報了,速速上城樓指揮坐鎮,我隨後就到!”
姜稚衣看著兩人,思量來去,還是不太信得過他們的部署,想起曾在玄策大營見過玄策軍守城時的井然有序,與朱逢源提議:“不知朱刺史可否允許我的人一同上城樓督戰,他們經驗豐富,配合默契,若分散在各個關卡,各城門之間更易彼此策應。”
“這——”朱逢源面露猶豫。
“大人,不可!”魏寂搖頭,“這畢竟是玄策軍,豈可凌駕於我杏陽守軍之上督戰……”
朱逢源為難道:“的確,郡主,若無調令,玄策軍不宜參戰……”
姜稚衣涼涼瞥去一眼:“長安恐怕都在等玄策軍來救,我玄策軍中精銳就在你杏陽城,你推三阻四,可是與叛軍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