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的了?”姜稚衣一愣,“舅父可是被派了什麼麻煩差事?”
“……奴婢三月中旬便離京,不知道後邊的事。”
“那你結巴什麼?你不知道,我又不會怪罪你。”姜稚衣皺了皺眉。
驚蟄也肅起臉來:“小滿,不許對郡主有所隱瞞,別忘了,郡主才是你的主子。”
“奴婢不敢!”小滿立馬起身跪下去。
姜稚衣看著腳邊瑟瑟發抖的人,忽然記起今早她問小滿舅父身子如何,小滿說了一句“一切都好”之後便打岔開去,與她說起寶嘉阿姊送來的包袱,又記起舅父如此心急將她嫁出去——
姜稚衣心裡打抖,緩緩擱下筷子:“你這吞吞吐吐的,舅父身體可是出了什麼岔子……?”
“奴婢也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麼?”姜稚衣著急得站了起來,“你起來回話。”
小滿站起身來,埋著頭道:“郡主,奴婢也是在您離京之後才知道,侯爺當時其實並非因工事未完才沒趕回來過年,是因年前下渠時被修渠的巨石意外砸傷腰背,回京路上傷勢復發,這才耽擱了行程……”
姜稚衣怔怔聽著,將小滿的話在腦袋裡過了兩遍,臉色一白打了個擺晃。驚蟄和谷雨連忙一左一右扶住她。
驚蟄代姜稚衣繼續問:“那你離京之前,侯爺身體狀況如何?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說出來。”
“聽說正月裡沈少將軍曾派李軍醫給侯爺看過診,臨走留了藥油,侯爺筋骨上偶有不適,用用藥油便無大礙,隻是李軍醫說侯爺這傷曾及肺腑,須注意保暖……後來二月裡乍暖還寒,侯爺有天夜裡出去逮大公子回府,受涼感了風寒,起了好一陣子高燒,那次之後侯爺一直咳嗽不斷,時不時便起一次熱……”
姜稚衣扶著桌沿,一聲聲急喘著氣:“這麼大的事,一個個都知道,一個個都不告訴我?”
“侯爺囑咐不讓人跟您說……郡主莫急,侯爺可能隻是瑣事纏身才沒回您的信,奴婢出發前,侯爺是退了燒的……”
話音剛落,一聲“少將軍”在庭院響起,姜稚衣一轉眼,看見本該身在軍營的元策面色肅穆,疾步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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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突生不好的預感,姜稚衣松開驚蟄和谷雨的攙扶迎了上去:“可是出了什麼事?”
一刻鍾後,隻有兩人的屋子裡,姜稚衣對著一桌子冰涼的飯菜,目光直直地發著呆。
元策與她說,他此前派去長安查探話本之事的親信今日傳回消息,說事情暫無進展,未查到那名江湖道士的身份,書肆和成衣鋪也沒有新的線索,太清觀的張道長開春不久後便離京雲遊,現下要找人等同大海撈針,故來請示是否動用人力搜尋。
另外信中提及,永恩侯府近來醫士出入頻繁,永恩侯反復起熱,纏綿病榻已久。
“我方才已經跟李答風說過此事,他先前給侯爺看過診,依據侯爺當下的症狀判斷出了幾種情形,分別給了對症下藥的方子,一會兒便傳急信回京,請他京中舊識的太醫根據脈象確定該用哪張方子,調整劑量,應當能穩住侯爺病情。”元策坐在飯桌邊道。
姜稚衣神情呆滯地點點頭,眼底卻並無喜色。
回想著巨石、砸傷、肺腑、高熱這些兇險的字眼……當她在京城渾然不覺地過著開開心心的日子,舅父卻在鬼門關前走了一趟。
而她如今身在千裡之外,連看一眼舅父也做不到。
姜稚衣眼底慢慢氤氲起湿潤,輕眨了眨眼睫,眨下淚來:“舅父怎麼也這樣……”
“瞞著我,什麼都不告訴我,怕我擔心,怕我操心,可就沒想過我後知後覺的時候會有多難受嗎?”
元策喉嚨底一哽,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無從開口,因為姜稚衣口中的人也有他一份。
“我若這樣一直被瞞下去,是不是哪天突然就會給我當頭來上一棒,等到從別人嘴裡聽見噩耗,我才知道先前那一面就是最後一面,才知道我在他重傷未愈的時候離了京……”姜稚衣語不成調地說著。
元策伸手去給她擦淚,看見她蔫巴巴地抬起眼來:“你先回軍營忙去吧,讓她們也不必進來,我想一個人待會兒。”
姜稚衣一個人一待便是一下午,婢女三人守在門外待命,一直等到黃昏時分,也沒聽見郡主喚她們。
天色漸晚,庭院裡掌起燈來,遲遲聽不見屋裡傳出動靜,驚蟄擔心得來回踱步,正想叩門,手一抬起,面前隔扇忽然被推開,姜稚衣走了出來。
眼瞧著眼眶因哭過微紅,不過面上淚痕已幹,似是心情平復些了。
“元策回府了嗎?”姜稚衣第一句話便問。
“您哭得那麼傷心,沈少將軍根本沒去軍營,就在府上呢,奴婢把人請過來?”
“我過去吧。”姜稚衣深吸一口氣,似醞釀好了什麼決定,獨自走向正院,叩響了元策書房的門。
元策拉開門,一眼看見姜稚衣已然下定決心的神色,眼神微微一動。
姜稚衣走進書房,等他闔上房門,仰頭看著他:“舅父出了這樣的事,我不能不回長安。”
“我知道。”
當他收到消息的時候便已經預料到,告訴她這個消息,本就是選擇聽她的決定。
“下午我已經讓人提前準備起行囊了,”元策抬起手,摩挲了下她發紅的眼眶,“但我眼下離不了河西,此行不能陪你回去。”
姜稚衣點點頭:“我也知道,所以臨走之前,我要把我這些天在想的事告訴你。”
元策並不意外地垂下眼,看著她認真的雙眼:“想好你要什麼了?”
他果然聽見了那天她和裴雪青在營帳裡談的心事。
姜稚衣鄭重地點下頭去。
元策像一個等待審判的人,垂落下手,安靜站好。
“我想好了,這世上可能再沒有第二個人會為著我睡一個好覺,下雨天背我走幾個時辰的山路,也不會有第二個人讓我為著他又是笑又是哭,又是安心,又是不安……所以哪怕他是一個很危險的人,”姜稚衣搖了搖頭,“我也舍不得丟掉他。”
元策目光一閃,盯住了她微光瑩瑩,燦若星辰的眼睛。
“但要我嫁給他,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我此行回長安不光為了舅父,我想著解鈴還須系鈴人,也許隻有我可以查清話本的事,還有,你要對付河東節度使和二皇子,趁我郡主的名號尚有一絲餘熱,我也想做點什麼……”姜稚衣抿了抿唇,神色堅決。
“我不想再做稀裡糊塗,什麼都不知道的人,像小時候一樣,像今日一樣,隻能在深牆大院裡提心吊膽地等著至親的福禍突然降臨。所以我要嫁的人,我將我的終身託付給他,他便也要將他的終身託付給我,從此後,他的事便是我的事,我們風雨同舟,生死與共,若你願意讓我與你一起面對這些,那這次,我便真真正正答應你的求親。”
元策怔然站在原地,半晌沒有回過神來。
當他以為她要與他吵架的時候,她抱緊他,吻他的傷疤。
當他以為,她面對他的前途未卜,退縮也是理所當然的時候,她說,她要與他風雨同舟,生死與共。
元策沉默地注視著面前的人良久,將她一把攬進懷裡。
姜稚衣被他一雙手臂箍得生疼,輕嘶著氣抬起頭來:“光動手不動嘴是什麼意思?你這是願意,還是不願意?”
元策垂下眼去,定定看著她:“姜稚衣,我的命本來是不值錢的東西,但若你的性命與它系在一起——我便做個貪生怕死之徒,這樣你可能安心?”
第75章
當夜, 明月如鉤,蟲鳴啁啾,露天庭院裡綠樹成蔭, 夏花爛漫。
燭火熒熒的涼亭下,元策和姜稚衣對坐在石桌兩頭, 沉默半晌,目露試探之意:“這就是你說的……風雨同舟, 生死與共?”
姜稚衣肩膀端平, 雙手交疊於身前, 姿態端莊地頷了頷首:“怎麼,這麼快就後悔了嗎?”
“若是這樣的風雨, 我覺得——”
元策垂下眼去, 觀著面前與硝煙過後的戰場並無二致的場面, 仔細看過這一桌子焦黑如炭的肉、焦黑如土的魚、焦黑如泥的菜、漂浮有焦黑如沙的不明顆粒的湯, 知道的, 知道這是在吃臨別飯,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斷頭飯……
“或許……”元策緩緩抬起頭來, “大可不吹?”
姜稚衣垂下頭去,盯著地面:“這是我這雙腳,有生以來第一次踏進庖廚之地。”
元策順著她的目光看向她腳上那雙新換的珍珠翹頭履,點了點頭。原先那雙白著進去, 黑著出來, 想是已經不能穿了。
“也是我這雙手,第一次不畏硝煙,上刀山,下火海, 入油鍋。”
元策再看向她攤開的那雙指如蔥根、蔻丹豔豔的手,又點了一下頭。沒數錯的話,這雙手方才洗了七遍才恢復如初。
姜稚衣一雙水盈盈的眼委屈巴巴看著他:“我這般赴湯蹈火,全是為了你。”
元策點下第次頭:“我很感動。”
姜稚衣執起筷子,夾上一塊被榨幹油水,瘦如柴的肉:“那既然要風雨同舟,生死與共,不如我們一起……”
元策不重口腹之欲,漂泊在野的日子裡果腹即是滿足,但日子再苦也不過沒工夫打獵,摘野果充飢,倒還不至於吃這樣的——
“吃吃看,阿策哥哥?”
“……”
元策額角青筋一跳,默了默,遲疑著撩袖執起了筷子:“……好。”
一人一塊肉夾到嘴邊,姜稚衣和元策握著筷子緊盯著彼此,醞釀著深深提起一口氣,躊躇片刻——
“算了,你說的對,”姜稚衣盯著這足可摧毀人意志的肉幹,擱下筷子,“這風雨,不吹也罷,心意到了就行。”
元策松下的那口氣慢慢沉入丹田:“到了,都在你阿策哥哥心裡了。”
姜稚衣點點頭,抬起手,啪啪清亮地擊了兩下掌。
一行婢女流水般魚貫而入,撤下一桌子的黑不溜秋,換了五顏六色的菜式上來,當先將一碗釀皮子擺到了元策面前。
晶瑩黃亮、柔韌滑溜的皮子淋上紅彤彤、油而不膩的湯汁,搭配上入味的面筋,綠油油的胡瓜絲兒。
姜稚衣伸手一指:“這是我照廚房所說,一分一毫配料都不差,親手調的醬汁,潑的熱油,拌的皮子,這個絕對可以入口。”
元策低下頭微微一愣:“為何是釀皮子?”
“你不是喜歡吃這個嗎?”姜稚衣歪了歪頭看他。
元策才記起四月裡外出辦差,回程為給她一個驚喜,隨口在信裡謊稱自己被金城的釀皮子絆住腳步的事。
但其實釀皮子這等廉價的食物河西到處都有,那不過是那夜趕路之前,他隨意吃下墊肚子的東西。
真要論起來,這世間食物於他而言,隻有能頂餓的和不太能頂餓的,實在談不上有什麼喜歡的,不過——
元策眨了眨眼,執筷夾起碗裡的皮子:“從今夜開始,是了。”
夜風輕吹,涼亭燭火搖晃,兩人用了一頓久到地老天荒的晚膳,結束後,姜稚衣先一步起身去沐浴,說去去一身煙火氣。
遠處燈火闌珊之地,等了許久的李答風嘆著氣走上前來:“再不吃完,我都要來替你們吃了。”
元策斜眼瞟他:“有你什麼口福?”
李答風早就來了,元策也早就看見了。不過李答風既然並未上前,想必不是急事,難得這人懂得體恤即將分離的有情人,元策也便沒管他。
“方子送出去了,這肺症可重可輕,我已與我手下學徒詳細交代好,讓他明日隨郡主一道回京。”李答風在石凳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