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策抬起自己的手掌,拿給她看:“這隻手,從它學會握刀以來十五年,不知沾過多少血——但你願意吃我剝的蝦。”
姜稚衣喉間一哽,目光閃動地看著這隻修長寬大、掌紋錯綜深刻的手,才知道他為何執著於那一句“我覺得阿策哥哥是全天下最幹淨的人”,執著於她願不願意吃他剝的蝦。
在那些不為人知的歲月裡,他或許連自己都嫌惡這雙手碰過的東西。
姜稚衣腦袋卡殼,一時不知說些什麼來回應,胡亂道:“……吃幾隻蝦算什麼,我不都跟你同床共枕過了。”
元策眼底閃過一絲意外,沒料她會主動提起此事,眨了眨眼道:“承蒙郡主不嫌,既然如此,今晚再枕一次?”
第66章
正院書房, 李答風手撐額角,正倚著羅漢榻上的棋桌閉目養神,忽聽一陣去時步履如飛, 回時蕭索落拓的腳步聲在廊子裡響起。
三,二, 一。房門被一把推開,案頭燭火一跳。李答風睜開眼來。
元策一腳跨過門檻,看了看他,瞥一眼他手邊那卷畫像:“不是讓你先把畫收好?”
“少將軍吩咐的是等不到你就先把畫收好, ”李答風嘴角一勾,揚起意料之中的笑, “但我對少將軍有信心,相信你不會令我等太久。”
“……”
“李軍醫深諳此道,看來年輕時也沒少碰壁。”
“沈少將軍多慮,在下隻是碰巧懂得樂極生悲的人生道理。”
元策眼梢帶風地瞥瞥他, 回想起方才姜稚衣前一刻還在出言安慰,後一刻臉色一變,仿佛被他騙取了關心一般將他痛撵出來——
無妨, 今日聽她敘述那話本故事, 那男主人公似是將他與兄長兩人合為一體而寫,一半寫他兄長,一半寫他,阿策哥哥這四個字,他本就佔據半壁江山。
她心中既無兄長,那騰出的另一半位子遲早也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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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策:“今日是我大喜之日,有何可悲,不勞李軍醫教誨。”
“那在下這便告辭了, 明早還得奉郡主之命給裴公子換藥去。”李答風起身拱了拱手,翩翩然走了出去。
元策站在原地眯了眯眼,李答風這張見不得人好的嘴倒是提醒他了——
今日姜稚衣坦白之前曾與他說,我就非要選你們兄弟倆其中一個?
是他一直以來錯怪了兄長。他真正應當視之如敵的人,分明是那個他親手找來的麻煩裴子宋。
“那點小傷就不勞李軍醫費神了,”元策輕哼一聲,“明日我親自去會會他。”
翌日清早,清樂客棧上房。
元策與裴子宋挽著袖子對坐在桌案兩頭,各朝對方伸出一隻手——
“我下手恐無分寸,裴公子疼了就說。”
“……我無礙,沈少將軍盡可放馬過來。”
姜稚衣與裴雪青分別站在兩人身後,目瞪口呆地看著眼下這一幕。
隻見元策託著裴子宋的傷手,一抖藥瓶,將金瘡藥粉撒上他手背那道傷口,等裴子宋神色忍耐地緩過這一陣疼,拿起手邊一卷幹淨的細布,一圈圈纏繞上他的手,包扎妥帖,而後將多餘的細布邊角悉心內藏。
姜稚衣站在元策身後,莫名打了個激靈,雞皮疙瘩陣陣泛起。
昨日戒嚴過後,城內通行已恢復正常,今晨用過早膳,她第一時刻便過來探望裴子宋,出門時元策膏藥似的黏上了她,美其名曰去軍營路上順道經過清樂客棧。
她本以為元策是來找茬兒的,又要說裴子宋這點傷勢也值得給眼神,卻不料一進客棧上房,元策主動請纓為裴子宋換藥,手法之細致溫柔,與當初給她包扎腳踝如出一轍,竟叫她挑不出一點錯來。
……這人當真學好了嗎?
怎麼看得人心裡怪怪的。
對面裴子宋雖然接受了元策的好意,每根手指卻都詭異地僵硬著,顯然也是從頭到腳的不自在。
元策平放下裴子宋的手,朝對面少許尷尬的人道:“古有關公刮骨療傷談笑風生,今有裴公子換藥包扎不吭一聲,裴公子真英雄豪傑也。”
裴子宋惶恐搖頭:“子宋這點小傷,豈可與關公相較,慚愧慚愧……”
姜稚衣嘴一張,剛想讓他不必自謙——
“裴公子不必自謙,若不是你,”元策抬頭看了一眼姜稚衣,“內子恐怕無法幸免於難。”
……內什麼?什麼子?
姜稚衣耳朵一麻,人實打實地一顫。
“今日前來,為裴公子換藥是其一,感激裴公子對內子出手相救是其二。”元策起身朝裴子宋拱手作了一揖。
裴子宋跟著起身回了一個更大的禮:“舉手之勞,沈少將軍與郡——與尊夫人不必客氣。”
元策掀眼一瞄裴子宋,將揖作得更低一些。
裴子宋忙是再低。
姜稚衣:“……”
裴雪青:“……”
眼看著頭對頭,越揖越低的兩人,姜稚衣輕咳一聲:“你倆,差不多了,可以起來了。”
兩人一個不動,另一個也不動。
姜稚衣和裴雪青對視一眼,走上前去,一人拉起一個。
姜稚衣把元策拉去一旁,小聲嘀咕:“你今早吃錯什麼東西了……”
元策挑眉:“這不是禮多人不怪?”
“你禮多就很怪,別嚇著人家!”
元策不太贊同地看了眼姜稚衣,繼續朝對面道:“裴公子近段時日注意清淡飲食,勿令傷手沾水、勞作。”
“李軍醫都交代過,沈少將軍放心。”
“這次換過藥可隔三日再換,看傷勢,之後應當不必裹細布了。”
“多謝沈少將軍關切。”
元策轉向姜稚衣:“還有什麼要交代裴公子的嗎?”
姜稚衣張了張嘴,發現已是什麼都不缺交代的了。
元策微笑:“那我們便不打擾裴公子休息了?”
“你走你的,我與雪青阿姊上回說好,下次見面要一同放紙鳶去的。”
“城外還未必安生,最近先別出城。”元策看了姜稚衣和裴雪青一人一眼。
裴雪青忙道:“我也是這樣想的,所以我們就在客棧裡放,這客棧是阿兄包下,沒有闲雜人,後頭庭院也尚算寬綽。”
“雪青阿姊都開口了,你總沒話說,可以走了吧?”姜稚衣衝元策努努下巴。
元策沉默一晌,面向裴子宋:“突然想到我與子宋兄同窗一場,竟從未切磋過棋藝,不如今日手談一副?”
在姜稚衣反對這個傷手的提議之前,元策補充:“可用你未受傷的那隻手。”
“元策兄有此雅興,子宋定當奉陪。”裴子宋點頭,“那你在此稍候,我去隔壁取棋,雪青,你來同我搭把手?”
裴雪青疑惑了一瞬,看見裴子宋暗示的眼神,跟著兄長走了出去。
進到隔壁那間門房,見兄長合攏房門後,背對著她一副苦大仇深,難以啟齒的模樣,裴雪青主動開口:“阿兄可是有什麼話與我講?”
取個棋而已,哪裡需要她搭手,再說阿兄向來禮數周到,平白無故絕不可能將客人晾在一旁。
“雪青,阿兄知你從不任性,故你說要來河西,阿兄不問緣由便陪你過來,可事到如今——”裴子宋嘆了口氣,“阿兄實在不可看你再這樣下去,不說你的出身,即便尋常人家的姑娘,也絕沒有趕著給人做小的道理,你可明白?”
“……”
裴雪青慌忙搖頭:“阿兄,你誤會我,也誤會沈少將軍了……”
“沈少將軍為人恣意,待人何曾這般有禮過,他方才這樣對我,難道不是為了討好我這如父長兄,好與我提納你做小之事?他怕是一會兒手談之時便要開這個口,阿兄提前知會你,此事你莫怪阿兄,阿兄絕無可能答應。”
裴雪青又是哭笑不得,又是著急得解釋不清:“阿兄,當真不是這樣的!”
“如若不是,那你來河西究竟是為了誰,沈少將軍今日究竟又是打的什麼算盤?”
“我來河西的緣由的確不能告訴阿兄,但我也許知道沈少將軍為何如此——”裴雪青思忖回想了下,“不知阿兄從前可與郡主有過非同尋常的交情,我看沈少將軍今日分明像在拈酸吃醋,向阿兄宣示他與郡主的關系呢。”
裴子宋一愣,猝不及防結巴了下:“我、我與郡主哪裡有什麼非同尋常!”
“今日本是稚衣妹妹過來探望你傷勢,沈少將軍卻反客為主,將她要說的話全說了,要盡到的禮全盡了,不願她與阿兄多一句話……阿兄光顧盤問我,我倒要問問阿兄,你對郡主可是有什麼?”
“絕沒有!”裴子宋耳根通紅,“……我隻當郡主是位說得上話的同窗好友,絕無半分逾矩念想!”
隔壁,姜稚衣坐在客椅上瞪了眼元策:“瞧瞧,我就說你把人嚇到了,人家兄妹倆這會兒肯定在隔壁交頭接耳呢。”
“人正不怕影子歪,讓他們交去。”元策大喇喇坐在她身側,別無所謂的樣子。
姜稚衣低哼:“你這不是耽擱我放紙鳶嗎?”
“所以——你真的喜歡放紙鳶?”元策偏過頭來。
姜稚衣不明所以地眨眨眼:“什麼叫我真的喜歡?”
“你自己說的,什麼仲春二月,草長鶯飛,你的紙鳶不小心掛上樹枝頭,我站你身後幫你摘下,然後你一回頭,我一低頭,我們就——”
姜稚衣愣了半天,終於想起來這是在背什麼詞兒,驀地撲上前一把捂住元策的嘴。
元策靠著椅背,垂眼笑著睨她:“捂我嘴有什麼用,人家白紙黑字這麼寫著。”
姜稚衣悻悻松開他,端坐回去:“那故事是假的,是瞎編的,你還真當作是我跟你了不成!”
“那你應當更不願意當作是你跟——”元策在外省略了“兄長”二字。
……矮子裡頭拔將軍還光榮上了。
幸好那話本沒帶在身邊,不然等他看完一整卷,指不定每天在她耳邊全文背誦一遍。
姜稚衣懶得與他爭論,正巧裴家兄妹從隔壁回來,讓他和裴子宋慢慢手談吧,拉上裴雪青便去放紙鳶了。
客棧庭院,偌大的天井之上春光潋滟,碧空如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