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驚蟄來伺候她洗漱,看見她熬紅的眼,嚇了一跳:“郡主,您這眼睛怎麼紅成這樣了!”
姜稚衣的確愁得一夜沒合眼,身體疲憊不堪,腦袋卻沒法休息,一閉上眼就是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好不容易睡著片刻,居然夢到被沈元策……不,是被沈元策他弟追殺,這便又嚇醒了過來。
她現在全明白了,過去幾個月,她在不知不覺之中經歷了多少次可能一命嗚呼的危險,若非她的郡主身份,若非他誤以為她是他哥的相好,她眼下可能不是在河西,是在陰曹地府……
這麼一想,她還是有一些吉人自有天相在身上的。
想著這些,姜稚衣困倦地坐起身來:“我這眼是有些睜不開了,很紅嗎?”
驚蟄拿來銅鏡給她來:“您瞧,要不是知道您昨夜一直在想辦法,還以為您哭了一整夜呢!”
昨晚訊息太多,姜稚衣一開始沒想全所有的事,臨睡才突然意識到真正的沈元策很可能不在人世了,心情確實有些復雜。
她是很討厭這個人,可絕沒有恨到想要他死。想到沈元策可能是在過去三年的某天戰死在了沙場,便也算保家衛國的英雄,像她阿爹一樣,忽然就覺得少時那些仇怨輕飄飄的,不足為提了。
這麼一想,他若有機會凱旋,打了三年仗估計也穩重了,回京以後可能也不會與她作對了吧……
而且,他若凱旋,還有她跟他弟現在這些剪不斷理還亂的破事嗎?
“是有點唏噓,但還不至於哭上一整夜……”姜稚衣嘆了口氣,看著鏡中那雙通紅的眼,忽然靈光一現,“不過,我也不是不能為他哭上一整夜?”
“郡主此話何意?”
“你想,‘沈元策’為什麼不放我走,不就怕我告發他們家嗎?那眼下我若有個理由,讓他相信我不會告發,他是不是就能放過我了?”
“您的意思是,沈少將軍既然誤以為您喜歡他兄長,那您就將計就計……”
“就是這個理!”姜稚衣坐著思忖了會兒,拿定了主意,擺擺手,“你今日上街採買些東西,等這邊準備妥當,去軍營知會沈——也不知道他叫什麼……就去知會現在的‘沈元策’,跟他說,我有話與他講。”
傍晚,玄策大營主帳,元策負手立在沙盤前,正與穆新鴻說著正事,忽然聽見嘹亮的一聲:“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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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元策回頭,見是府裡來的人,嘆了口氣,“人又跑了?”
“回少將軍,不是的,少夫人說她有話與您講,請您回府一趟。”
元策揚了揚眉,打了個手勢示意知道了讓人下去,自己卻站在原地沒動,轉而看向穆新鴻。
穆新鴻被他這躊躇的眼神瞧得古怪:“您不必擔心營裡,放心去吧,這兒有卑職呢。”
“我擔心的是營裡?”
“那您猶豫什麼?”
元策輕輕沉出一口氣:“你若知道你家裡夫人找你可能是要吵架,你不做點準備?”
“那您這站著不動,也沒做什麼準備啊。”
“心理準備不是準備?”
“哦,”穆新鴻呵呵一笑,“原來如此,那卑職一般都做別的準備。”
“比如?”
“比如——”穆新鴻指了下膝蓋,“方便跪地的護膝,您可要卑職替您準備?”
“……”
“留著自己用吧。”元策走出大帳,翻身上了士兵牽來的馬。
約莫半個時辰後到府,徑直去了內院。
天色已暗,內院掌起了燈,庭院裡一片亮堂,隻是不知何故,姜稚衣那間臥房卻暗沉沉的,像並未點起他讓人給她打制的鎏金燈樹。
元策皺了皺眉,在房門上叩了兩下,聽見婢女代答的一聲“進”,雙手推開了門。
滿地致喪的白燭映入眼簾,元策一腳定在門檻邊,緩緩抬起頭來。
光影昏昧的屋裡擺了一張供桌,桌上點了香燭,擺了祭品,豎著一塊無字的牌位。供桌前,姜稚衣一身素服,直挺挺跪在蒲團上,正在安安靜靜地朝上敬香。
元策懸在門檻上的靴子遲疑著慢慢落了下去。
供桌那頭,姜稚衣手持三根細香,聽見身後傳來的動靜,本就七上八下的心一下跳到了嗓子眼。
耳聽著元策一步步朝她走來,姜稚衣持著香垂著眼,在心底碎碎念——
沈元策,逝者為大,往昔仇怨,今日一筆勾銷,望你來生投個好人家,莫再遇到這樣的出身,至於今生……我的今生還得過下去,你弟弟騙我在先,我為謀出路,不得已借你之名,為自己換個自由身,望你勿怪!
默念完,姜稚衣持香叩拜三次,被驚蟄攙起身來,將細香插上香爐。
細香一抖,香灰落手,姜稚衣燙得“嘶”一聲,還沒來得及甩手,忽然有隻手一把抓過了她的手腕。
姜稚衣驀地一抬眼,看見元策握著她的手,飛快掸掉她手背的香灰:“怎麼上個香也能——”
話說一半,似是感覺到她突如其來的僵硬,元策動作一頓,抬起頭來。
看見她一雙紅透了的,像哭了一日一夜的眼。
姜稚衣目光閃爍了下,慢慢把手抽了回來。
驚蟄連忙去取藥膏。
元策撇開頭,看著這一屋子白事用的物件:“他忌日在五月,不是今日。”
“我知道……”雖然不知道是五月,但她當然曉得不可能是今日這麼巧,“隻是我昨夜剛知道他不在了,今日便補上一次祭奠。”
——再說,她接下來要說的話,最好也有這麼一個哀思的氛圍,否則她怕是又要演露餡。
“這就是你找我來要說的事。”元策回過眼看著她。
“當然不光是這個,”姜稚衣一指地上那張長條案,“坐著說吧。”
兩人在長條案兩邊坐下,一個側坐一個盤膝。
醞釀片刻,姜稚衣說出了斟酌一天的話:“昨夜之前,我是想拼命逃出去找他,但既然找不到他了,我也不著急離開河西了。”
“我想在他最後三年待過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這你總不至於也不許吧?”
元策轉開了頭,沒有說話。
“你大可不必擔心我出去以後會揭發你的身份,你看我受皇伯伯寵愛,就以為我是皇伯伯那一邊的,可我六歲那年,我阿爹為了皇伯伯的大業犧牲,我阿娘也連帶著去了,你以為我對皇伯伯沒有過怨恨嗎?”
元策抬起眼來重新看向她。
“你看皇伯伯寵我,或許有那麼一些愧疚,但更多的是為了做給別人看。因為皇伯伯是千裡勤王登基,並不是堂堂正正奉詔登基,當時殘餘的反叛勢力很強,皇伯伯為了坐穩這個位子,必須大力提拔封賞功臣,善待功臣之後,擴張自己的勢力。我阿爹犧牲得那麼慘烈,我就是那個最好的例子,可以讓皇伯伯展現他的仁德,獲得更多的人心和支持。”
“你都——知道?”元策意外地眯起眼。
這些事元策自然全都清楚,隻是雖然希望姜稚衣站在他這一邊,卻沒打算借此挑撥她和皇室的關系。
就像永恩侯所說,她不過在借榮華富貴自我安慰,那麼天真一些,可能會開心一些。
但原來,她都知道。
“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不過有皇伯伯的榮寵確實很好,我又何必想著這些庸人自擾。”姜稚衣抬手支起額角,“我今日說這些隻是想告訴你,我沒你想的那麼崇拜皇伯伯,如果我有一個很喜歡的人,我不會選擇皇伯伯,我會選擇他。”
“所以你要選擇的人,是我兄長。”
所以當他問她,能不能選他一次的時候,擺在她面前的選擇並非他和皇室,而是兄長和皇室。
她不是不能拋棄皇室,隻是她的選擇裡,根本沒有他。
姜稚衣輕咳一聲:“我之前想逃出去,隻是以為你搶了他的身份,昨夜冷靜下來想明白了,你也是迫不得已,那就——我替你保守秘密,你放我離開,咱們恩仇兩消,兩不相欠!”
元策彎了彎唇:“恩仇兩消,兩不相欠?”
……他怎麼又笑得這麼瘆人。
“你不相信我嗎?”姜稚衣盡力笑得有底氣一些,“雖然他不在了,但沈家還有他的繼母,玄策軍裡還有他的弟兄,我不會害他們的!”
“是不是——”元策回想了下汀蘭水榭裡裴雪青說過的話,“你保護不了他,至少現在可以保護一下他的家人?”
“對,看來你聽明白了。”姜稚衣贊賞地點點頭。
“所以,我為人弟,應當成全你的深情,放你離開?”
“……是這個意思。”
元策越過半張幾案,俯身慢慢靠近她:“姜稚衣,你想得美。”
姜稚衣手撐在地上,人往後躲去,忽然後悔這幾案準備得太窄了。
“你不就是怕我暴露你身份才求娶我,才留我在這裡的嗎……”
“今日之前可能是這樣,但方才,我改主意了。”
眼看他越湊越近,鼻尖都快碰著她鼻尖,姜稚衣心跳如鼓,後仰得腰都快折了,小心翼翼動著嘴唇:“你、你先坐回去,好好說話……這兒勉強可也算是你兄長的靈堂……”
元策眨眨眼,低頭看向她顫巍巍的唇:“我在我兄長的靈堂和我明媒正娶的未婚妻做什麼,又怎麼了?”
“你、你這個人……合婚書上寫的名字可是沈元策,不是你!”
“生辰八字是我的,而且,我也可以叫沈元策。”
“你們家好奇怪啊……”姜稚衣欲哭無淚,“那你到底怎麼樣才肯放我走?”
“怎麼樣——都不肯放你走。”
姜稚衣提起的氣一泄,腰垮塌下去。
元策手臂一橫,將人一把攬回,一身素白的人烏發如瀑傾瀉。
“姜稚衣,自己發過的誓忘了嗎?說好若有一日你厭棄了我,我是要綁了你手腳的。”
第56章
這濃情蜜意的動作裡浸染著危險的侵略氣息, 被掌住的分明是腰肢,卻如同咽喉叫人扼住,姜稚衣後背緊繃如彎折的弓, 瑟瑟看著明滅燭火下那張稜角鋒利的臉。
她將這“靈堂”布置得如此昏暗,本是想借此掩藏自己不自然的神色, 好取信於他,這下燭火一跳一跳, 面前的人又說著這般陰森森的話,氣氛恐怖如斯,反倒快將自己送走了……
她從前是被什麼蒙蔽了雙眼, 沒發現這個人這麼可怕呢?
心髒躍動得快要衝破胸腔,不知是害怕還是生氣,又或也有別的什麼,震顫到極點之時, 姜稚衣死死閉上了眼——
沈元策,你在天有靈,可管管你這個瘋了的弟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