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新鴻站在書案前,喜氣洋洋地向元策回報:“三司查到的貪汙數額已達百萬兩,康樂伯因跛腳從前線退居幕後,這些年的不甘怕是全拿來貪銀錢了,這日積月累的數額如此龐大,不出意外,死罪已定。”
元策臉上卻無太多喜色,看著手裡的書信淡淡道:“案子是三司查,罪如何定看聖上,不宜高興過早。”
穆新鴻頷首應是,恢復了肅穆的神情。
此前他們養了高石這個活死人半年,釣出的幕後黑手便是康樂伯。原來康樂伯早年在前線打仗之時曾有恩於高石,高石不惜背叛玄策軍與大公子也要效忠康樂伯,便是為了還恩。
但康樂伯身居官場多年,既犯下通敵這樣的大罪,又豈會傻乎乎留下罪證,少將軍又未正式授官,沒法接近這老狐狸,便當機立斷進了天崇書院,打算從鍾伯勇入手探探鍾家的底。
後來查到鍾家與卓家的關系,發現鍾卓兩家兒子私下交好,兩位父親也有利益往來,便找到了突破口。
隻是原本卓家並非少將軍的目標,在少將軍的計劃裡,打算用利益分化鍾卓兩家,結果那日郡主出了事,卓小侯爺自找上門來,這便一石二鳥一塊兒收拾了。
如今一切都順著少將軍的計劃在發展,不過越是這種關頭,確實越要小心謹慎,不可輕敵,穆新鴻覺得少將軍此言有理,嚴肅地想到這裡,一抬頭,卻見方才叫他不要高興的人嘴角微彎,自己還挺高興。
他就說,至親之仇眼見就要得報,誰能不歡喜?
穆新鴻醞釀了句應景的話出來:“總之如今暗害大公子的兇手已在牢獄之中,也可告慰大公子在天之靈了!”
元策笑意驀然一收,從信箋裡抬起一絲眼皮來。
穆新鴻一愣。這話也不能說?這他說錯啥了?猶疑著仔細看了眼元策指尖捏著的那封信箋——
彩色的花箋,繪了漂亮的花,灑了金燦燦的粉,聞著還有香噴噴的味兒,一看便知出自誰人之手。
“哦……”穆新鴻才發現自己應錯景了,尷尬地幹笑了聲,“您是在高興這信裡的東西呢。”
元策沉著臉一掀眼皮:“看到些蠢事罷了。”
穆新鴻輕咳一聲,想起前幾日青松偷偷嘆著氣跟他說,公子最近每日看郡主的來信都會笑,不知大公子在天上看了作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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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少將軍,這笑就跟打噴嚏一樣都是人之常情,誰忍得住啊,咱想笑就笑,不必理會他人目光!”
“……”
元策緩緩抬起一根食指,指住他,往右一劃。
穆新鴻順著那根手指轉過頭,看見送客的方向,摸著後腦勺退了出去。
房門一開一闔,書房裡歸於寂靜,元策垂下眼,目光重新落回到手裡的信箋——
“阿策哥哥親啟,轉眼已見字如面近半月,何時能真正見上面呢?聽青松說你的傷已拆去細布,我的腳也好得差不離了,今日醫士讓我下地走走試試,我走了兩步,確實不疼了,隻是我好像不太會走路了。虎虎在旁邊看著我,我走一小步,它就跟著蹿一大截,回頭衝我喵喵喵,你說它一個四條腿的,走得比我兩條腿的快有什麼好驕傲?明日休想再吃我的魚。”
元策目光下掃,從被穆新鴻打斷的這句繼續讀下去——
“對了,寶嘉阿姊今日來府上了,前陣子她來看我的時候我都喝了藥睡著,今日總算與她說上了話。她說要是早知道我會出這等事,便不讓我幫她去打聽裴子宋的婚配了。現在你知道了吧,可不是我對裴子宋有非分之想。今日我順帶也問了寶嘉阿姊,她和李答風可是舊識?我想來想去都覺得不對勁,寶嘉阿姊的酒樓開張在李答風進京之後不久,剛好叫‘風徐來’,這其中一定有鬼。但寶嘉阿姊不願跟我講,還說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你回頭跟你的軍醫打聽打聽,看能不能套出些話來,我可實在太好奇了!”
“不過今日還收到一則壞消息,舅舅的家書裡說,他那邊修渠工事未完,至今沒能啟程回京,恐怕趕不上除夕了,那我們豈不是要晚些才能說親了,唉……不過看信中意思,舅舅隻是趕不上除夕,年後應當會盡快回來。你也不必擔心,你如今建了功立了業,本就已可與我匹配,眼下外邊都在傳我們的事,就算為著我的聲譽,舅舅也定會認下你這個外甥女婿。熬了三年多,終於要守得雲開見月明了,我都快開心得睡不著覺了。你呢,開不開心?”
元策捏在信箋上的手攥了攥緊,眼神微微黯了下去。
恰此刻,一陣轱轆轆的輪轍聲響起,伴隨著一道不高興的女聲靠近了書房:“本郡主都坐著輪椅來了,你家公子再忙,怎可能不見我?你讓他當面與我說這話!”
話音落下不久,房門被敲響,青松站在門外顫顫巍巍道:“公、公子,永盈郡主來了。”
元策低頭看了眼手裡的信箋,默了默,疊攏了收進旁邊一隻檀木匣子裡,道了聲“進”。
房門打開,兩名健僕扛著輪椅過了門檻,半月未見的人穿了身鵝黃搭青綠的袄裙,發間簪一支流蘇垂墜的金步搖,額間珍珠花鈿閃著瑩潤的光,一進門便像將這死氣沉沉的屋子染上了春色。
“聽說有人忙得沒空見我?”姜稚衣端著手坐在輪椅上一揚下巴,睨著書案那頭,明明坐著矮人一截,氣勢卻分毫不減。
元策目光在她身上一落過後,看向她身後的青松:“你都沒來與我通稟,我何時說過不見?”
姜稚衣一愣,一旁谷雨生氣地朝青松發話:“你怎麼回事,還假傳你家公子的令?”
青松冒著冷汗低著頭不敢說話,他隻是覺著這樣下去大事不妙,公子好像真的要和郡主好上了,所以擅作主張……
“下去吧。”元策沒為難他。
青松松了口氣,忙不迭告罪退了出去。
姜稚衣本想再說幾句,想著半月未與阿策哥哥見面,不想在下人身上浪費時間,便讓谷雨快快推著輪椅送她上前。
元策:“腿還沒好,瞎折騰什麼?”
“你沒看我今日的信嗎?醫士說我可以下地了,別走太多路就行,我給你走兩步。”姜稚衣說著就要起身展示一番。
“不用,去那兒坐著我看。”元策朝谷雨使了個眼色。
姜稚衣被推去羅漢榻那頭,坐上榻脫去了鞋襪。
“半月沒見,第一面還是來看我的腳,我腳是比臉好看嗎?”姜稚衣嘟囔著把腳踢過去,“喏,看看看,看個夠!”
元策人往後一仰,一把抓住那隻直衝他面門的,白生生的腳,單膝屈地在榻邊,垂眼看了看已不見淤青之色的腳踝,拿拇指指腹輕按過她的關節筋骨,掀起眼皮,將這隻腳一把推了回去。
姜稚衣一聲低呼,不可思議地盯著他這粗暴的動作:“你之前可不是這樣對我的!”
元策撐膝起身:“因為現在已經好了。”
姜稚衣氣鼓鼓把腳遞給谷雨,讓她給自己穿上鞋襪,衝他冷哼:“那我還有別處受新傷了呢!”
元策眉梢一揚,道她要來上一句她的心剛剛受傷了,卻見她突然一攤手,遞來十根手指,每根指頭上都布了新的舊的血點,有的已結了暗色的痂,有的還殷紅著。
元策目光一頓:“做什麼去了?”
姜稚衣神神秘秘地一彎唇角,從袖中掏出一隻香囊:“給你做香囊去了呀!”
元策看向那隻玄色底繡金線虎紋的男式香囊,眼神一閃。
“本想在信裡跟你說我每日扎到了幾次手,想想說了便沒驚喜了,我是不是很能忍?”姜稚衣得意地笑著,笑完又嘆了口氣,心疼地吹了吹自己的指頭,“這繡活實在太難了,要不是為了你,我一輩子都不會碰的……”
元策擰眉看她:“我要香囊幹什麼?”
“這可不是一隻普通的香囊,我以前給你的那塊玉不是被你摔碎了嗎,碎了也不吉利了,不好再用了,最近動不了腿躺著無趣,我便動動手做樣新的信物給你。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這樣也好,就當是三年後新的開始——”姜稚衣將香囊遞過來,催促他接過,“快收好了,這回不許弄壞了!”
元策垂下眼睑,看著那隻香囊,還有那隻傷痕累累的手,垂在身側的手輕輕攥緊,冷不丁的,突然想起她今日那封信中最後一句問話——
你呢,開不開心?
如果一個人的喜怒哀樂都是偷來的,也許他的開心也是遲早要還回去的東西。
這些日子,當他拿起那些信,短暫地忘記兄長,卻又總會在放下信之後更長久的時間裡,一次又一次夢見兄長的臉。
耳邊清亮的女聲還在嘀嘀咕咕著——
“本來我也不知道繡什麼紋好,看到虎虎在我旁邊上蹿下跳,我就繡了虎紋,你以後當了我的郡馬,也像虎虎一樣隻圍著我轉就好了!”
“雖然這虎紋著實復雜了些,不過這世上就沒有我姜稚衣辦不到的事,是不是繡得還不錯?”
“我還在香囊內襯繡了我的名字呢……”
元策抬起眼,看著眼前這張天真爛漫的笑靨,忽然第一次想知道,倘若她發現這不是新的開始,而是錯誤的、不該發生的取而代之——
她仍會像現在這樣對他笑,還是會嚇得轉身就跑。
第37章
送完定情信物, 姜稚衣回府又歇了幾日,醫士再來觸診的時候,說她這腳已不必顧忌, 可像從前那樣行動自如了。
這人平常天冷的時候本也愛懶在宅子裡, 可自己不想出去和沒法出去卻是兩回事,連著禁足了大半月, 一得到醫士的準話, 姜稚衣一刻等不住地派人去沈府送了信,讓元策陪她上街出遊去。
半個時辰後,姜稚衣第一次青天白日在侯府正門看見了光明正大來找她的元策。
望著這感人肺腑的一幕,姜稚衣近鄉情怯般在門檻前一腳停住, 攥在手心的錦帕忍不住挪向了眼角。
元策翻身下馬一頓:“?”
姜稚衣掖著帕子揩揩眼角,朝他抬了下手:“想到往後都不必再偷雞摸狗了,一時有些喜極而泣。”
“……”
不過是外邊的事態已無可挽回, 走旁門也於事無補,便沒有多此一舉。
元策掀眼瞥了瞥她:“那你先在這兒泣會兒, 我去打馬轉一圈再來?”
“不泣了不泣了, 這便出發!”姜稚衣匆匆收起喜淚, 搭著婢女的手走上前去,提著裙擺踩上轎凳坐進馬車,一抬頭,見元策還杵在原地不動,“怎麼了,上來呀!”
元策皺眉看著面前這輛花裡胡哨,丁零當啷的馬車:“非要坐你這招搖過市的?”
“你的馬車太小,坐在裡頭行動不開,我這輛裡頭還有榻呢。”
“……大白天要什麼榻?”
她隻是為了形容馬車之大罷了, 咬文嚼字個什麼勁兒:“那你陪人逛街要什麼嘴?”
“……”
“你是沒坐過這麼高的馬車嗎?我教你,你就踩那個轎凳,墊一腳就可以上……”
元策長腿一跨,一腳登上馬車,彎腰進去:“我是你?”
姜稚衣覷覷他,探出窗外朝婢女們道:“今日都不必跟來了,我與郡馬要去把臂同遊,不想有人打擾,你們將郡馬的寶貝坐騎照顧好就行。”
元策:“……”
馬車轆轆駛出崇仁坊。年關將至,朝堂之上各部各司為鍾家驚天動地的貪汙案忙得暈頭轉向,氣氛低迷緊張,卻不礙著老百姓們歡歡喜喜過大年,早早張羅起除夕的行頭。
大好晴日,長安城中大街小巷到處張燈結彩,各家各戶高掛起紅燈籠、紅絡子,西市行肆鋪坊生意興隆到掌櫃們合不攏嘴,街邊賣貨郎的小攤前人潮往來不絕。
到了馬車無法通行的路段,元策先一步下去,攤開手回頭接人。
車夫剛要去擺轎凳,便見郡馬一把將郡主豎抱了下來,郡主在郡馬手裡輕得像一片葉子似的,一眨眼便穩穩當當落了地。
姜稚衣站在人群中理了理頭頂的帷帽:“這帷帽你沒給我戴好,怎麼是歪的。”
要早說陪人逛街就是給人當奴役,何至於放著一堆事不做來這一趟,元策皺眉:“愛戴不戴。”
姜稚衣往四下一看,瞧見街邊一小攤上的布衣婦人,摘下帷帽遞過去:“送你了!”
婦人一愣之下接過滿是金穗子的帷帽:“多謝貴人多謝貴人!”
姜稚衣:“那我便不戴了,若一會兒滿街的男子都看我,你別吃醋就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