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策搭在膝上的手一緊,盯住了她忽而一黯的眼睛。
“我娘說,我爹是個大英雄,可是做了英雄,就不能做我爹爹了……”姜稚衣抬起頭,認真地看著他,“你說我爹是不是很過分,那皇位誰來坐,有什麼要緊的,他為什麼要去做人家的英雄,不做我爹爹?”
不等元策答,姜稚衣重新抱膝低下頭去,壓低了聲:“我好討厭、討厭那些打仗搶皇位的人,如果他們不打仗,就不需要有什麼英雄了……”
元策垂下眼睑,看了眼指尖薄薄的繭。
“我爹下葬那天我一直哭一直哭,我娘卻一滴眼淚也沒有掉,我問她為什麼不傷心,她說她也不知道……但我爹下葬以後,我每晚都會聽見我娘吹埙,她說埙聲可以召喚故人的亡魂,她每晚都可以看見爹爹,我也跟著她學,可我怎麼吹都看不見……”
“我以為是我吹得不夠好,就每天學每天學,學著學著到了年關,除夕那天外面好熱鬧,可是我想起爹爹沒有守信,對著一大桌子的年夜飯,一口也吃不下去……我娘倒是吃了滿滿一碗,吃完之後,她說她累了,想去歇著了,讓我自己乖乖把飯吃好……”
“我一個人坐在飯堂,看著婢女把桌上的菜熱了一遍又一遍,不知到了什麼時辰,我終於有點餓了,就夾了一隻餃餌吃,這個時候,家裡的嬤嬤突然急匆匆跑過來告訴我,我娘服毒自盡了……”
元策驀然抬眼。
對面人卻像在說一件遙遠又平靜的事,臉上並無他意想中的傷心。
“看到我娘安安靜靜躺在那裡,我突然知道我爹下葬那天我娘為什麼不傷心了,我好像也不會傷心了,我娘下葬的時候,他們都說我好可憐,可我一滴眼淚都沒有掉……”
姜稚衣說到這裡一抬眼,看見元策擰起的眉頭,不高興地覷了覷他:“你怎麼也像他們一樣看著我,我不可憐的,我沒了爹沒了娘,可我當上了郡主呀!他們越是那麼看我,我就越要吃最好的,穿最好的,用最好的,讓他們都敬著我,哄著我……你看,現在他們沒人覺得我可憐了!”
“不過……如果我爹和我娘回來的話,我就不當這個郡主了……”姜稚衣出神著假設了一番,兀自點了點頭,很快又嘆了口氣,“可是為什麼我爹選皇伯伯,不選我,我娘選我爹,也不選我?為什麼我總是被拋棄的那一個……”
元策抬起手去——
“我以為阿策哥哥會選我的……”
姜稚衣輕輕打了個酒嗝:“現在阿策哥哥好像也不要我了……”
元策將將落下的手掌僵在她發頂,手指一根根慢慢曲起,握成拳收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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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稚衣說了半天,像是說累了,唉聲嘆氣地枕著自己的臂彎,緩緩閉上了眼睛。
溫暖靜謐的暖閣裡很快響起一聲又一聲綿長的呼吸。
元策盤膝坐在那裡,靜靜望了會兒面前安睡的人,瞥開眼,拿起手邊的酒壺,仰頭將剩下的酒液一飲而盡。
辛辣的酒液入喉,元策皺了皺眉,看向面前蜷縮成小小一團的人。
“他沒有不要你。”
“不要你的隻是個——”與你本無瓜葛的混賬而已。
寶嘉沐浴洗漱完,想著來暖閣看一眼的時候,正好瞧見元策將睡著的人從高臺上打橫抱了起來。
元策邁著無聲的步子走下臺階,朝寶嘉遞去一個疑問的眼色。
翠眉立馬伸手比了個請的手勢,示意寢間在那頭,讓他跟著自己來。
元策抱著人往外走去,跟上翠眉的腳步。
一出暖閣,迎面忽然吹來一陣穿堂風。
翠眉一驚,剛想起什麼,一回頭,看見元策一個側身,已將懷裡人牢牢攏進了自己的披氅。
寶嘉在後頭一笑,跟了上去。
一路穿過廊子,進了寢間,元策俯身將人平放上床榻,轉身看向寶嘉,壓低聲道:“梳洗之事臣多有不便,還是勞煩公主的婢女來吧。”
寶嘉給翠眉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去給姜稚衣褪外衣。
元策撇開頭背過身去。
床榻上,姜稚衣被人一動卻忽然醒轉過來,迷糊著睜開眼,偏頭望向榻邊,對著寶嘉眨了眨眼:“阿姊?”
寶嘉笑著在榻沿坐下,垂眼瞧她:“怎麼你阿策哥哥抱你時,你就睡得安安穩穩,翠眉一來伺候你便醒了?”
“……阿策哥哥來了嗎?”姜稚衣迷茫地朝四下看去。
元策的身影恰好被跟前一主一僕擋住。
也沒有轉身過來的意思。
“你騙我,他哪裡來了……”姜稚衣癟著嘴吸吸鼻子,“他好幾天不理我了,他已經拋棄我了……”
“說什麼傻話?”寶嘉輕笑一聲,轉頭看向那道僵硬沉默的背影,“阿姊今晚幫你看過了,他呀——拋不下你了。”
第33章
日上三竿, 晴光透進窗格,將一夜渾夢的人從沉睡中刺醒。
姜稚衣不大舒服地蹙著眉頭睜開眼,緩緩一偏頭, 看見翠眉快步迎了上來:“郡主醒了,可有哪裡不適?”
“有些頭疼……”姜稚衣有氣沒力地扶上額角。
“想是昨日醉酒所致, 奴婢伺候您洗漱完喝些養神湯。”
姜稚衣被扶坐起來,由翠眉伺候著洗漱, 喝過一盞熱濃濃的湯, 稍微舒暢了些,問起:“寶嘉阿姊呢?”
“公主出府去了, 說您隻習慣奴婢伺候,便讓奴婢留在這裡。”
姜稚衣點了點頭。
當年皇伯伯還是端王的時候, 她常跟著爹爹去端王府做客, 爹爹與皇伯伯在書房議事,她便與王府裡的哥哥姐姐們玩。
後來她成了郡主, 那些哥哥姐姐也成了皇子公主, 這麼多年下來, 大家成家的成家, 變了的變了, 皆彼此疏遠了去,隻有寶嘉阿姊年至二十二還未出嫁, 與她也還像兒時那般親厚。翠眉身為寶嘉阿姊身邊的老人, 對她的習慣脾性自然了解。
姜稚衣也當翠眉是身邊人, 又問:“我有些記不清了, 昨夜府上可是來過什麼——客人?”
翠眉笑起來:“公主說若您忘了便忘了,也沒發生什麼要緊事,倒是她留了三條錦囊妙計給您, 說可解您心事。”
姜稚衣眨眨眼,接過三隻神神秘秘的錦囊,照翠眉所說,先抽開了正紅色的那隻。
一張字條掉出來,是寶嘉阿姊的字跡——
“暗通款曲,必無所進益,欲要情郎成新郎,化暗為明、公之於眾為上計。”
姜稚衣看了眼笑眯眯的翠眉,輕咳一聲,收起字條,又抽開了第二隻青綠色的——
“阿姊為妹妹出此妙計,望你投桃報李,幫阿姊一忙,阿姊對你口中那位裴家公子頗感興趣,請你代為打聽,這裴家公子可有婚配,若沒有,屬意什麼樣的女子?切記須妹妹親口問他,不可假手於人,阿姊放心不下。”
“一共也就三條妙計,怎還有一條是請我幫忙的?”姜稚衣一愣,她昨日不過說起與裴子宋合奏的事,阿姊光聽說人家琴藝不錯,便動了……那種念頭?
“那相國之子可不能給阿姊當面首,阿姊這……”
“想是公主胡鬧慣了,郡主既與裴公子說得上話,便幫著問兩句,問時不必提公主名號,免得嚇著了人,至於裴公子有無心思,便隨緣吧。”
“那好吧。”姜稚衣這就要去抽開第三隻桃粉色的錦囊,卻被翠眉虛虛一按。
“公主說,等前兩隻錦囊的事辦完了,您再打開這第三隻,否則恐怕好事不成。”
翌日清早,姜稚衣坐在梳妝臺前,對著寶嘉給的兩張字條,陷入了新一天的沉思。
昨日她醉後頭疼,從公主府離開後便沒有去別處,回府歇了一日,一面思忖該如何去辦前兩隻錦囊裡的事。
畢竟寶嘉阿姊說了,隻有完事才能看第三隻錦囊。
她跟阿策哥哥的事倒是能等,反正也等好幾日了,不差這一天——
可是,她的好奇心不能等了!
已經忍了一日,她現在必須馬上知道,這第三隻錦囊裡到底寫了什麼!
……要將她與阿策哥哥的關系公之於眾,總要有“眾”在,又剛好得幫阿姊打聽裴子宋的婚配,想來想去,最一舉兩得的辦法便是去一趟書院。
姜稚衣拿定了主意,摸摸頭頂的步搖,朝身後人吩咐:“拆了,換男子發髻,今日去書院。”
谷雨:“嗯?可奴婢聽說今日書院不在學堂開課,眾公子們都去城郊狩獵了。您若過去,顛簸受凍不說,野外都是髒兮兮的泥巴地,狩獵之事也怪血腥的呢。”
姜稚衣皺眉掩了掩鼻,好像已經聞到那些腥氣:“怎的書院還有狩獵的事?”
“聽說這冬季狩獵是‘軍禮’,也屬六藝之中‘禮’的一環。”
“那書院何時再開課?”
“狩獵要兩天一夜,最快也得後日,若有些嬌氣的公子累了要歇歇,就說不好何時了。”
那她如何能等,再等下去,那第三隻錦囊都要被她眼睛剜破了……
姜稚衣閉了閉眼,下了決心:“算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狩獵就狩獵,還有本郡主拿不下的事?”
一個時辰後,城郊。
姜稚衣被谷雨扶著走下馬車,抬手擋了擋刺眼的日頭,眺望向面前一眼看不到頭的營寨。
有那些世家公子在,這營寨倒不算簡陋,搭建於青山綠水環繞之地,圍欄高深堅固,內裡行走之處皆鋪設毡毯,一頂頂六邊形的營帳帷布厚實,裝飾富麗,帳頂赤旗招展,每頂營帳之間都隔開了一段保持私密的距離。
今日天晴,有日頭照著的地方也不太冷,算得上天公作美。
姜稚衣抬起靴尖往裡走去。協辦此狩獵賽事的禮部官員立馬掛著笑臉迎出來,說她臨時過來,來不及現搭她的營帳,不過原也多搭了幾頂以備不時之需,請她將就入裡。
姜稚衣不打算在這兒過夜,也就白日坐坐,便不挑剔了,一面往裡走一面朝四下看了看,沒見到那些公子哥兒的身影。
“人都做什麼去了?”
官員殷切答:“方才剛結束祭禮,這會兒暫時無事,有的公子們先出去熟悉地形了,有的在帳子裡頭歇息。”
姜稚衣點點頭,朝那一扇扇緊閉的帳門看去:“這帳子是照什麼分配的?”
“生怕公子們為著風水吵起來,是提前抽籤決定的。”
“那裴子宋裴公子的帳子在哪兒?”
“您隨我來。”
姜稚衣跟著這官員一路走到了一頂掛著“裴”字木牌的營帳門前。
她想好了,第二隻錦囊裡的事比第一隻容易做,便先幫寶嘉阿姊把話問了,裴子宋不是那等熱衷於武事的人,想必不會積極出去熟悉地形,倒是阿策哥哥此刻大多不在營中。
而且,她一時也有些不知如何面對他……
這些天一開始是很生他的氣,可前天夜裡她隱約記得他來過,好像在她摔倒的時候給他當了“人肉墊背”,這會兒說原諒吧,又還生氣,說生氣吧,又總覺前天夜裡他似乎照顧了她很久……
姜稚衣這一恍神的功夫,官員已替她將裴子宋叫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