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策抬頭望了眼越來越大的雪勢,垂眼睨了睨她:“起來說話。”
姜稚衣為難地看著他,手往下挪去,揉了揉小腿肚:“不是我不想起,是我腿麻了……”
元策瞥開眼沉默了會兒,彎下身,握著那小細胳膊將人一把拉了起來。
姜稚衣跌撞著站穩,眼看他手就要抽走,反手一抓:“阿策哥哥,你是肯收留我了嗎?”
元策眼睑一垂,看向那隻抓在他手腕上的手。
默了默,抬起眼:“郡主金尊玉貴,臣這寒舍可沒人照顧得起。”
“可以有!”姜稚衣立馬朝崇仁坊的方向一指,“我可以給府中去信,讓我那兩個婢女馬上過來!”
元策輕哼了聲:“難不成臣不光要收留郡主您,還要收留您兩個婢女?”
“也不是不行?反正早晚都是要的……”
“?”
姜稚衣輕吸一口氣,有些不好意思地舔了舔唇:“那個……不出意外的話,她們都是我日後的陪嫁丫鬟,你就當她們提早過來適應,應當——不妨事吧?”
“…………”
第11章
不知哪句話惹了人不高興,面前的人臉色陡然一沉,看著她的眼神比這雪夜的風刀還冷。
“嗯……”姜稚衣抖抖擻擻抱著臂沉吟了下,瞅著他試探道,“那好像是有點妨事?”
元策歪了歪頭,一句“你說呢”還沒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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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你我難得有機會同處一室,還是不要有人打攪得好……那我也不要別人照顧了,我有阿策哥哥照顧就夠了!”
“……”
元策的臉色像是連陰沉都懶得陰沉了,面無表情一個轉身往裡走去。
青松看了看撒手不管了的自家公子,又看了看自己不尷尬,所以讓別人很尷尬的郡主:“公子這是什麼意思……”
姜稚衣睨了睨這沒眼力見兒的,一腳跨過門檻徑直進了府,順手一丟肩上包袱。
青松險險接住包袱,慌忙打著傘追了上去。
他追著郡主,郡主追著公子,一路追一路往四下看,好像覺著這兒也新鮮那兒也新鮮,想多看一眼時又發覺被公子落下了老遠,不得不提起裙擺碎碎跑起來。
一路緊趕慢趕追進院裡,追到書房門前,姜稚衣剛要跟進去,興衝衝一抬靴尖,啪地一聲,吃了一嘴的閉門風。
姜稚衣趔趄後退兩步,抬袖擋了擋,對著面前闔上的房門輕眨了眨眼,目光緩緩轉向一旁半開的窗。
剛要繞到窗前去問話——
咔嗒一聲,窗子也閉上了。
姜稚衣臉一垮,眉眼耷拉下來。
到底什麼意思嘛!
半炷香後,東院西廂房,姜稚衣看著杵在她跟前的幾個沈府丫鬟,不高興地緊抿著唇,坐在凳子上一聲不吭。
書房那頭分明亮著燈,人也沒歇下,卻把她丟在這破廂房不管,讓一群丫鬟來應付她。
這廂房也是,家徒四壁的,除了一張架子床、一面圓桌和幾張圓凳之外就沒別的大件擺設了,連個能靠背的舒坦地兒都沒有……
也不想想,她若真是圖個地方住,宮裡都有專門留給她的寢殿,要什麼沒有呀,到這兒還不是來圖人的嗎?
吹了一晚上冷風,手僵腳僵的,進了屋又被這硬凳硌得慌,姜稚衣是身子也不爽利,心裡也不爽利,越想越難受,蹭地一下站了起來。
上前的丫鬟迎頭趕上這一股怨氣,嚇了一跳,一個原路折返又倒退回去。
都知道永盈郡主與她們家公子不對付,可從前就算兩人再怎麼針尖對麥芒,郡主身份擺在那兒,是絕不會下駕來找公子茬兒的。
怎麼如今三年過去,邊關的戰火都消了,郡主與公子的戰火反倒愈演愈烈,大雪天大半夜的竟上門來找公子吵架?
公子也是,居然還將人留宿下來,難道是夜裡吵累了,方便明日一早睡醒接著吵嗎?
幾個丫鬟緊張地面面相覷,打頭那個猶豫了好一會兒,低頭奉上一隻茶碗:“……郡主,天寒地凍的,喝碗姜湯驅驅寒吧!”
姜稚衣正堵著心,眼睫斜向下去一掃:“這是姜‘湯’?”
丫鬟訥訥點頭:“回郡主話,是的。”
“姜末子都成糊了,他怎麼不直接叫人煮碗粥來?”姜稚衣氣鼓鼓衝窗外跺了跺腳,“當我是他們軍營的糙老爺們兒呢!”
丫鬟心肝兒一顫,連忙告著罪退了下去,說這就去將姜末子撇幹淨,臨走朝其餘丫鬟使了使眼色。
另一名丫鬟醞釀著輕吸一口氣,上前道:“郡主,那這手爐您可捧在手裡暖暖……”
姜稚衣轉回眼來,一愣之下越發氣笑了:“暖暖?連個絨布袋都不裹,他不知道我們姑娘家細皮嫩肉的,這是來暖我還是來燙我?”
“不、不是,是奴婢疏忽了……”丫鬟惶恐地望向一旁求助。
姜稚衣順著她目光看過去,一眼眼瞧過那幾個丫鬟手裡捧著的物件——
“帕子糙成這樣,也不怕磨疼我臉……”
“這篦子篦齒尖得,是要扎我頭皮嗎?”
“這木匜那麼重的木頭味兒,這水也是,一股子水味兒……他從前哪會這樣敷衍我!”
“……”
不、不會嗎?
丫鬟們顫巍巍捧著東西不敢吱聲。
她們常年在沈府東院當差,從未服侍過女主子,不懂那些精細的講究,更別說自打公子從邊關回來,就不用她們去跟前了,現下她們連男主子也沒機會服侍,更沒得見世面,哪裡知道水是不能有水味兒的,木頭也不能有木頭味兒……
不過聽郡主這話意思,難道公子知道?
“郡、郡主恕罪……郡主想要什麼樣的帕子,什麼樣的水,什麼樣的梳篦,奴婢們這就記下去尋來……”
“你們記下有什麼用?”姜稚衣幽怨地斜了眼窗外,“他還不是一樣不將我的喜好放在心上!”
“那……那奴婢們先將您要的物什回稟給公子,再去尋來?”
丫鬟戰戰兢兢提議完,見姜稚衣眨了眨眼,臉色稍霽,像是終於願意恩賜給她們家公子一個機會,勉強抬了抬下巴:“那我隻說一次,都聽好了。”
“回稟公子,郡主嫌奴婢們伺候得不好,說——”丫鬟從廂房退出來,生怕晚一刻就再記不住,急急進了書房便開始報,“擦臉的帕子她隻用水絲綢,梳子隻用紫檀木梳,篦子隻用象牙篦,洗手淨面不用銅盆,得用溫養人的和田玉匜,沐浴也不用木桶,得有大到足可暢遊其間,盡情嬉水的浴池……”
上首元策握著書卷,匪夷所思般緩緩抬起頭來:“她是要沐浴,還是要凫水?”
眼看著公子眸光裡沉甸甸的威壓,丫鬟硬著頭皮接著往下說:“不光如此,郡主說她洗臉的水要用沒有水味兒的天泉水,雪天接雪水,雨天接雨水,晴天接朝露水……”
元策偏頭望向窗外片片鵝毛大雪,荒謬一笑:“為她洗個臉,要提早一日做準備?”
“嗯……郡主還說,她沐浴時要往浴湯裡滴花露,釀花露所用的花必須是三月初三上巳節那日摘的鮮花……”
“沐個浴,要提早一年?”
丫鬟打了個哆嗦,不敢再往下說了。
死寂般的沉默裡,叩門聲突然響起。
又一名丫鬟匆匆奔進來,也像快記不住了,來不及周全禮數便在門邊倒起豆子:“回稟公子,郡主那邊又添了幾樣要的物什,說淨手之後要用香雪樓的手脂,洗臉之後要用留芳閣的面膏,浴足之後要用玲瓏齋的潤甲露……”
元策緩緩側目看過來。
那丫鬟被瞧得脖子一縮,正要將門合攏,又一名丫鬟喊著“等等等等”,氣都來不及喘地搶著擠上前來:“回稟公子,郡主說屋裡太幹,燥得她臉疼,要造個跟瑤光閣一樣的水車,還有廂房裡有股陳年的舊味兒,需要點個燻爐,燻香的配方是……”
“啪”一聲響,元策手中書卷砸在了桌案上。
便是前線軍情最緊急的時刻,也從沒有過如此密集的急報。
這陣仗,難怪陪嫁丫鬟要提早進府,不提早個一年半載,還供不起這事精了!
幾個丫鬟齊齊一抖低下頭去:“公子息怒,郡主還是留了情面的,說如果實在準備不全這些,她也不是不能留在這兒過日子,隻要——”
元策:“?”
“公子您去房裡……陪她……”
“……”
元策扯了扯衣襟,一指西廂房的方向:“告訴她,我沈府家貧如洗,慣不起她這些毛病,要走要留,請她自便吧。”
夜半更深,風雪停歇,臥房裡寂然無聲,隻有窗外樹枝被厚雪積壓,偶爾發出細碎的吱嘎輕響。
然而越是如此的靜謐,耳邊嗡嗡的女聲越是盤桓著揮散不去——
手脂面膏朝露水……
浴池花露象牙篦……
燻爐水車去房裡……
不知過了多久,叨叨聲終於慢慢飄遠到腦後,元策靜躺在床榻上,將將沉入睡夢——
忽然咔嚓一聲,像是院裡的樹枝不堪重負,折斷成了兩截。
元策驀地睜開眼,動了動耳朵,聽見一道刻意壓輕的腳步由遠及近,正一步步朝房門靠近。
元策一掀薄被,無聲翻身下榻,取下榻沿匕首,閃身到了門邊。
房門上赫然一道披著鬥篷的人影,身形看著有些彪壯。
人影鬼祟地貓著步走到門前,忽然停下,左右四顧起來。
元策靜站在門後眯了眯眼。
送個死都這麼磨蹭。
今日被姜稚衣耗得所剩無幾的耐性徹底告罄,元策輕輕活動了下脖頸,匕首一收,一把提過一旁劍架上的劍。
這劍也有些日子沒見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