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濟懷之前從未進過東宮的門,今日一見,果然如傳言般奢華。那些以玉為葉,以瑪瑙為果的盆景擺件,各個做得栩栩如生,讓人忍不住想多看幾眼。
“這份口供,當真是阿瓦親口所述?”太子放下這份口供,神情隨意,仿佛是路人看了場與自己沒有太大關系的熱鬧。
“回殿下,這份口供由下官親自記錄而成。”裴濟懷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盡量不讓自己有任何的情感偏向。
“原來如此。”太子伸手蓋在這份口供上,微笑道:“多謝兩位大人告知,孤會把此事轉告給父皇,請二位不要擔心。”
“是。”兩人正準備告退,聽到太子又開口了。
“此事涉及福壽郡主的過往私事,還請兩位大人把口供好好封存起來,不要傳揚到他人口中。”
“臣等謹記。”張碩抬起頭,看到太子正細細折疊著這份口供,面上的表情非怒非惱,看上去心情並不壞。
“張大人。”太子與他的目光對上,“還有事?”
“沒有。”張碩把目光收了回去,“臣等告退。”
從正殿出來,張碩微微松了口氣,剛才太子看他的眼神,仿佛看出了他的打算,讓他莫名有些心虛。
走出東宮大門,裴濟懷遠遠看到幾個婢女與太監簇擁著個小姑娘過來,小姑娘穿著一身華麗的宮裙,瞧著有些眼熟。
待人走近了,裴濟懷才認出,來人正是他們剛才討論過的福壽郡主。
“郡主。”
“張大人,裴大人。”
雙方互相見了禮,花琉璃道:“兩位大人,這是從何處來?”
“我等剛見過太子,正準備回大理寺。”裴濟懷道,“郡主的案子大理寺已經有了眉目,隻是幕後兇手已經逃出京城,短時間無法抓捕他入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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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愧是大理寺的人,這種行蹤神秘的人,諸位大人都能查出他們的蹤跡。”花琉璃道,“讓大人們費心了。”
身為一個已經禿頂的中老年男人,聽到花琉璃的誇獎後,張碩臉上的笑容都燦爛了幾分,他主動開口道:“郡主謬贊了,不放過一個壞人,不讓好人蒙冤,是我們大理寺的責任。”
“單單是不放過一個壞人,不讓好人蒙冤,已經令人肅然起敬。”花琉璃福了福身,“是張大人太過謙虛了。”
“哪裡哪裡。”張碩被誇得通體舒泰,與花琉璃互相拜別以後,摸著胡須對裴濟懷道:“這福壽郡主好生通透靈動,難怪太子待她與別家姑娘不同。”
裴濟懷板著臉稱是。
自然是不同的,別家姑娘可沒這麼誇大理寺。
太子把口供收起來,就聽到宮侍來報,福壽郡主來了。他走出大殿相迎,見花琉璃站在院子裡,在看一棵剛剛冒芽的樹,走到她身邊道:“郡主在看什麼?”
“臣女在猜這是棵什麼樹。”花琉璃道,“東宮其他樹不是已經開花,就是四季常綠,像這樣的還真是少見。”
“郡主,這種樹在青寒州也是有的。”太子忍不住笑道,“這是柿子樹,種在院子裡,寓意事事如意。”
“郡主,”鳶尾小聲道:“您住的院子裡,也有棵柿子樹,隻是現在還很矮小,今年還不能結果子。”
“原來是柿子樹。”花琉璃搖頭嘆息,對太子道:“這樹種在外面,臣女也許還能把它認出來,種在東宮,反而認不出來了。”
東宮裡種了很多妙樹寶花,院子裡有一顆光禿禿的樹,她下意識裡便以為是什麼少見的樹。
“這棵樹在孤很小的時候,便種下了。”太子仰頭看著這棵柿子樹,當年他還很小,因為生了病,隻能裹著厚厚的衣服躲在屋子裡。
母妃見他無聊,便讓宮人抬了幾個大盆進來,與他一起種樹。後來移植到院子裡不久,其他樹都死了,唯有這棵柿子樹活了下來。
東宮建成時,他讓人把這棵柿子樹也移栽了過來。
大概是因為他依稀還記得,母妃曾摸著他的頭,跟他在這棵柿子樹旁邊,說祝他事事如意。
“難怪長得這麼壯實。”花琉璃伸手拍了拍樹幹,對太子笑道:“殿下,這個寓意好,您往後餘生,定能事事如意的。”
太子深深看了花琉璃一眼:“借郡主吉言。”
“殿下,你要相信臣女的話。”花琉璃一本正經地瞎編道,“從小臣女運氣都特別好,被臣女祝福的人,運氣也會特別好。”
見太子盯著自己不說話,花琉璃道:“殿下,您就相信臣女吧。”
“我信你。”太子輕笑一聲,把目光從花琉璃身上收了回來:“說好了請郡主嘗嘗東宮的烤肉,東西都已經準備好了,郡主請入座。”
“那臣女就厚顏叨擾了。”花琉璃美滋滋地跟著太子入了座。
天色還亮,陽光從西面灑了進來,花琉璃看著各色已經處理好的瓜果肉蔬,仿佛已經聞到了各種調料的味道。
“來。”太子卷起袖子,用袖繩把寬大的袖子系了起來,取了肉放在烤架上:“孤聽聞軍中將士都自己烤肉吃,雖無緣感受這種熱鬧,不過今天也能嘗試一下。”
“殿下,肉不能直接放上去。”花琉璃把那片肉取了過來,熟練地在上面刷了一層油,才還給太子,“邊烤邊翻面,再刷油。”
她一邊說,一邊給自己取了幾串肉跟蔬菜,均勻地抹上了香油,烤架上很快便發出了滋滋聲。
“郡主真厲害,連這等小事都知道。”太子嫌棄地看了眼手裡已經烤焦的肉,趁著花琉璃不注意,重新換了兩片肉繼續烤。
“民間有句話叫作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臣女雖然沒有機會自己烤,但見過軍中兒郎跟家人做這些。”花琉璃利落地給烤串翻面,“知道這些也不奇怪。”
“原來如此。”太子笑了笑,把卷在一起的肉片,強行用筷子給摁平,“軍營裡人多馬亂,郡主去軍營會不會受到驚嚇?”
“平日裡我是不去軍營的,但是當雙親與兄長們外出殺敵時,臣女就會在婢女的陪同下,待在軍中。”花琉璃把烤好的蔬菜分了一半給太子,“他們不在,臣女就是城裡唯一的花家人。臣女雖體弱多病,什麼都做不了,但隻要有臣女在,留守城中的將士與百姓就會明白,無論外面的戰爭是輸是贏,花家人都會與軍民共進退。”
太子手裡的動作停了下來,他看著眼前這個白白嫩嫩的小姑娘:“你可會害怕?”
花琉璃抬頭看了太子一眼,隻是笑,沒說怕還是不怕。
“軍營裡的兒郎們特別好,擔心臣女夜裡睡不好,就隔著營帳給臣女講故事,給臣女編小動物,還有人練刀法給臣女看,有人教臣女做陶人。”花琉璃笑道,“有位參將叔叔針線活做得特別好,還能縫小娃娃給臣女。”
“好在我們大晉的士兵贏了,很多叔叔伯伯都能回到家鄉陪自己的家人。”花琉璃忍不住笑,“殿下您可能不知道,當年您搬到東宮,臣女的爹爹與娘親給您備了禮,臣女偷偷往禮箱裡塞了兩個福娃娃。”
那時候花琉璃才六七歲,正是喜歡太子送的那個木馬的年齡,聽說那個每天要喝很多藥,還給她送小木馬的哥哥要單獨一個人住,就塞了兩個福娃娃到箱子裡。
她不知道送進宮的東西,都是要列入禮單的,所以那兩個福娃娃,算是“偷渡”進的皇宮。
太子確實不記得當年自己搬出宸陽宮,還收到了一份來自六七歲小娃娃的禮物。他看著臉上帶著懷念笑容的花琉璃,忽然就明白,也許曾經的花琉璃獨自待在軍營是怕過的,但是她後來便不怕了。
“郡主好生厲害。”太子放下筷子,笑著拱手道:“孤好生佩服。”
“好說好說。”花琉璃回禮,“這是臣女應該做的。”
氣氛正好,兩人一邊烤肉一邊聊天,說起彼此小時候的趣事,笑聲連連。
“郡主第一次單獨守在軍中,是什麼時候?”太子狀似隨意地問。
“小時候大哥二哥跟著父母去了戰場,就是臣女跟三哥一起。後來三哥也跟著去了戰場,就剩下臣女一個人了。”花琉璃仔細回想,端起手邊的消食露喝了兩口,“臣女也記不太清楚了,大概是十一二歲的時候吧。”
太子聽父皇說過,花將軍與衛將軍格外疼愛小女兒,他以為以兩人對花琉璃的看重程度,是舍不得讓花琉璃在軍營裡受苦的,沒想到在她這麼小的時候,就單獨守在了軍營中。
“孤以為兩位將軍會舍不得。”
“爹爹與娘親確實很舍不得,臣女第一次單獨待在軍營裡時,爹爹的眼眶都紅了。”花琉璃放下杯子,淡然笑道:“不過身為花家兒女,在外地入侵的時候,並沒有男女之分,青州城在,花家人便在,青州城若是沒了,花家人也不會獨活。”
太子臉上的笑容不見了,他肅然道:“花家高義,孤……”
“殿下何必如此嚴肅。”花琉璃把烤好的肉分給太子一般,笑眯眯道,“爹爹與娘親都是神將,臣女雖守在軍營中,但每日除了吃吃喝喝,也沒做過其他的事,反而累得其他叔叔伯伯分神照顧臣女。”
花琉璃雖然說得雲淡風輕,但是太子心裡非常明白,這些年金珀與大晉常常交戰,單獨留在軍營中的花琉璃,就是青州城甚至相鄰郡縣所有軍民的定心丸。
軍心民心在戰役中,是非常重要的東西,軍心民心若是散了,就算有再多的士兵,也打不好一場仗。
但若是軍民齊心,以少勝多也不是奇事。
看著笑容甜美的花琉璃,太子忍不住想,城外戰火紛飛的時候,獨自留在軍中的花琉璃,是不是也曾站在城門上遠望,是不是也曾表面言笑晏晏,實則在內心期盼父兄母親的歸來?
此刻他的心裡,似乎有幾根銀針在跳舞,疼著、痒著。
“殿下,再不吃肉就涼了。”花琉璃見太子盯著自己發呆,以為自己臉上沾上了有點,用帕子擦了擦:“烤肉要趁熱吃。”
“郡主有沒有想過自己會喜歡什麼樣的男子?”太子把烤肉塞進嘴裡,連味道都來不及嘗,就咽了下去。
“聽話、懂事、性格單純簡單,長得要好看。”花琉璃想了一下自己以後找面首的標準,“如果能懂些琴棋書畫就更好了。”
他長得好看,也懂琴棋書畫,隻是聽話懂事……
太子隱隱覺得有哪裡不對勁:“郡主喜歡聽話的人?”
“養面首嘛,圖的不就是乖巧、嘴甜又懂事,不然養著幹什麼?”花琉璃說完見太子臉青面黑,神情十分難看,嚇得壓低聲音道:“殿下,京城有律法規定,不允許女子養面首?”
不能夠啊,她明明聽說好幾位郡主公主,都在別院養了面首。
太子咬牙道:“那就沒有。”
“哦,那就好。”花琉璃松口氣,見太子表情仍舊難看:“殿下是不贊同女子有此等行為?”
王爺郡王都能養不少小妾,公主郡主們養幾個面首,也不能算驚世駭俗吧?
“那些以色侍人的俗物,如何配得上郡主。”太子在內心默默提醒自己,深呼吸,要淡定,絕對不能發脾氣,“孤隻要想著那些面首站在郡主身邊,都覺得那是對郡主的侮辱。”
“殿下,像我們這種身份的人,圖的不就是他們的色?”花琉璃道,“又不是挑選與自己共度一生的人,標準不用那麼嚴柯。”
“難道郡主就不想跟人相守到白頭?”太子道,“若真有那麼一個人出現,郡主會為他放棄養面首嗎?”
年僅十五歲的花琉璃,並不知道自己會不會遇到與之相守一生的人,她想了想爹爹與娘親的相處方式,認真道:“若是真喜歡上一個人,臣女大約是舍不得讓他誤會難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