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是阿兄的軟肋,原本這該是家族秘辛,阿兄也極力對外掩飾,可她卻三番幾次叫他在外人跟前露餡,以至如今朝中看不慣阿兄的人,總拿這等兇犬來調侃他。譬如滇南王留在京中的獨子,元鈺。
她小心翼翼覷著陸時卿,捂緊嘴巴,示意以後絕不再這般嘴快。
滿京城都傳遍了,哪還有什麼以後?
陸時卿咬緊牙關,強忍怒意,看向朝長亭大步流星而來的人。
相較這邊的陸時卿,來人身量更健碩魁梧一些,膚色亦深上幾分,行止間一派利落瀟灑的武人姿態。還真就是滇南王的獨子,元鈺。
等他走近,陸時卿薄唇一翹,一字一頓,切齒地問:“元將軍可是來尋令犬的?”
這等訓練有素的獵犬哪會無故出現,必是經人授意的。眼下狗主人來了。
元鈺先掠了眼元賜嫻,見妹妹一副看戲模樣,當未受欺凌,才將目光落回近前:“陸侍郎真乃元某知音也。”說罷從家丁手中接過愛犬,垂眼作心疼狀,“哎喲,我的小黑黑,可算找著你了!”
方才還兇神惡煞的黑皮狗立時伏低,兩眼一泡淚,活像剛挨了頓揍。
元鈺將狗放去地上,完了恍然大悟般一拍腦袋:“元某忘了,陸侍郎與犬類素不投機,家犬叫您受驚了吧?”
陸時卿微笑著扯下了腰間另一塊玉玦,遞上前,避而不答:“令犬既是瞧上了陸某的玉玦,不如兩塊都拿去吧。”
元鈺道聲謝,抬手接了,低頭道:“還不快謝過陸侍郎。”
“汪汪!”
陸時卿一張俊臉僵了僵,額間的汗復又鋪了密密一層。
元賜嫻忍笑。
元鈺似乎這才注意到她,有意不暴露她身份,驚喜道:“啊呀,嫻兄,你竟也在!說好今日府上一敘,我久等不見你來,這才攜家犬出門尋覓……如今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說罷一副要與她勾肩搭背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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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誇,太浮誇了。
元賜嫻嘴角微抽,眼看陸家兄妹像看傻子一樣盯著他們,恨鐵不成鋼地道:“阿兄,莫演了,人家知道我是女兒身。”
元鈺笑容一滯,快要勾著她肩的手倏爾拐彎,轉而合了掌重重一拍,對搓一番,尷尬地咳一聲,向目光森冷的陸時卿道:“這個……既然如此,時候不早,咱們也散了吧。陸侍郎先請?”
陸時卿瞥了眼前邊的攔路犬,保持微笑,聲色清淡:“論身份品級,元將軍在陸某之上,當是您先請。”
元鈺擺擺手:“哎,不成不成,品級都是虛的,您也曉得,我就是個闲散將軍,能跟您這聖人跟前的大紅人搭上話,都是我的榮幸。還是您先請,您先請!”
兩相僵持,陸霜妤躊躇片刻,咬咬唇下了決心道:“阿兄,要不我‘先請’吧,你跟在我後邊!”
陸時卿的微笑保持不牢了,狠狠剜她一眼,甩了手就要開路。
“汪!”
一步邁出,忽聞一聲犬吠。他驀地一頓,一個急轉身,臉色鐵青地朝長亭另一頭繞路去了。
陸霜妤揪著顆心跟了上去。
元賜嫻再忍不住,抱著肚子笑倒在了美人靠。
元鈺還嫌不夠,繼續添火,朝一行人背影喊道:“陸侍郎腿軟慢走,當心跌跤啊!”
等人走了,他才在旁坐下,雙手撐膝,向元賜嫻橫眉道:“怎麼回事啊你,剛到長安就惹上這種人。”
這種人是哪種人?
她收起笑,神色無辜:“這可怪不得我,不信問拾翠。”
拾翠將事情原原本本講了一遍,完了道:“郎君,小娘子初來乍到,不想給您惹麻煩,已是極力忍耐了。”
元鈺聽完一拍腦袋:“都是阿兄的錯。如此說來,這姓陸的興許第一眼便認出了你,才刻意擺臉,將與阿兄的恩怨牽連給你。”
元賜嫻奇怪地眨了下眼:“他怎會認得我?我不過昨年……哦,我隨阿爹進宮受賞那日恰逢朔朝,倒是百官齊聚的……”
她就說嘛,她束平了胸,畫粗了眉,也塗濃了膚色,他怎還如此一針見血識破她的女兒身,原是見過她這張臉。
她睨了元鈺一眼:“那我倒要問問,阿兄是如何惹上‘這種人’的了。”
元鈺張了嘴難以啟齒,見她好整以暇望著自個兒,隻好撇撇嘴道:“還不是這人怪癖太多,一見不對稱、不齊整的物件擺設就渾身難受。你方才也瞧見了,他腰間一左一右垂了兩副一模一樣的玉玦,尋常人哪有這樣的?”
她一愣,回想一番點點頭:“奇人也。”
難怪被狗叼去一塊玉玦,就幹脆連另一塊也不要了。
“可不是!你不曉得,有回上朝,我不過從百官隊伍往外凸了小半臂距離,他竟就渾身不舒坦了,愣是叫官員們一個個往我這頭傳話,叫我端正點站整齊。聖人正講著話呢,見底下窸窸窣窣,交頭接耳的,不高興了,叱問咱們在做什麼,他就面不改色地出列,將我站沒站相的糗事講給了滿朝文武聽!”
“你說說,他是正四品上的供奉官,每逢朝會必要列席,我呢,我就是個不幹實事的,一月也就初一、十五兩日能去宣政殿見見世面,難得一回,他眼不見為淨不就得了,偏要這樣欺負人?”
元賜嫻笑得腰也直不起,半晌抹了眼淚道:“後來呢,聖人怎麼罰你們的?”
元鈺更來氣:“明明是他不分場合挑三揀四,聖人卻隻教訓了我!”說罷嘆一聲,“甭提了,誰叫人家得聖人愛重,有恃寵而驕的本事呢。”
元賜嫻原還想再笑,聽到最後臉色稍變:“你的意思是,這個陸侍郎是聖人的寵臣?”
“我……誦書。”
“哪個書上還寫了元小娘子,你當阿娘好欺?”她覷他一眼,突然問,“阿娘問你,韶和公主叫什麼名?”
這怎麼又扯上韶和公主了?他一面親手給宣氏斟茶,一面答:“兒怎會記得。”
“早些時候的岑三娘呢?”
陸時卿一臉“岑家還有三娘嗎”的表情。
“那柳七娘,葉四娘,白六娘,沈九娘呢?”見兒子臉上明明白白寫著“這都是打哪來的”,她愈發篤定道,“記不得吧?諒你也記不得這些個向你拋過枝條的小娘子!”
陸時卿點點頭。他不單記不得,甚至懷疑這些都是阿娘眼下信口編的。
宣氏鋪墊完了,終於扯著正題:“既然如此,你怎就記得了元家小娘子叫什麼?”
陸時卿一噎。
他哪裡知道自己是怎麼記得的。先前在馬車裡一時情急,不知怎得就脫口而出了。他記性又好,過了嘴的名兒,想忘也忘不了。
想到這裡,他蹙蹙眉,暗道不好。
見他答不上,宣氏冷哼一聲:“阿娘可都差人打聽清楚了。如今整個長安城鬧得沸沸揚揚,都曉得有個謫仙神女般的人兒駕了匹金燦燦的寶馬親送你回府。你還敢瞞阿娘酸梅湯的事?”說罷不等他解釋,便擊了擊掌。
一名丫鬟從敞開的房門進來了,手中端了個玉盤,上邊赫然便是元賜嫻送來的酸梅湯,隻是換盛在了陸時卿慣用的白瓷碗裡。
陸時卿滿眼錯愕。
“汗血寶馬多稀罕,阿娘還是清楚的,放眼長安,也就韶和公主有一匹棗紅的,元家有一匹淡金的。送這酸梅湯的,不是元小娘子是誰?”宣氏說完嘆口氣,“當年阿娘尋死覓活非要嫁給你阿爹時,也是如此做小伏低,雪裡送炭柴,暑中熬涼湯……哦,早些年的藏冰不如眼下好得,阿娘因此頗費一番心機……”
她說著,拿巾帕揩了揩並不存在的眼淚,哽咽道:“你既已收下,又何至於轉手他人,辜負人家元小娘子的一片心意!若換作阿娘,如此遭遇,必要傷心不止,流淚三千……!”說罷,她鳳眼一眯,纖手一揚,“這湯阿娘給你驗過了,沒毒,喝!”
第118章 番外·前世·陸時卿(四)
方才在芙蓉園, 她千方百計與鄭濯獨處,是想探探他究竟意欲何為。這下, 她大概有些頭緒了。
如她未猜錯, 兄長必然與他建立了政治上的合作關系。然兄長清楚,父親一心忠君,別無他想,尤不喜玩弄權術, 故而此事很可能無法得到滇南的支持。
但倘使她這做妹妹的嫁給了鄭濯, 一切就不一樣了。
對鄭濯而言亦是如此——籠絡身無職事的兄長本無用處, 其根本在於借此拉攏手握重兵的父親。
而正當兄長無計可得父親支持之際, 她恰好進京, 給了這樁事一個突破口。
說白了,鄭濯此番就是來擄她芳心的。隻是他未曾料想, 竟被她這初出茅廬的小丫頭當面質疑真心, 故而方才一時語塞了。
想通了這些環節, 元賜嫻的心裡卻是愈發困惑:既然鄭濯與兄長是如此關系,為何元家最終死在了他的手裡?究竟是前者卸磨殺驢, 還是後者臨陣變節?元家舉兵造反一說,又是從何而來?
當夜,她滿腹疑問入了眠, 不料竟再次回到了那個夢境。
夢中小雨淅瀝, 混雜了些許寒意, 一點點滲進青石板裡。像是冬天。
四面人聲寂寂, 能聽見雨珠落在傘面, 激起的微弱噼啪響動。大約是有人撐了傘站在橋上。
一個沙啞的男聲響起:“還是找不見嗎?”
有人回:“主子,小人們已撈了整整一夜,您也在這兒枯等多時,這樣下去實在不是法子。”
“繼續找……”這人的聲音有了幾分顫抖。
“您不宜在此逗留太久,不如先回,一有消息,小人們立刻向您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