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情緊急,刻不容緩,此刻的長安城怕是各處都不安寧,不止陸時卿,朝臣們都在火速往大明宮趕。元賜嫻不耽擱他,順從點頭,等他離開卻怎麼也睡不著了,幹脆披衣起身,點亮了屋裡的燈燭,然後從外間翻出了一幅囊括四面諸國的輿圖來。
拾翠和揀枝見她起夜,忙來伺候,看她盯著輿圖皺眉深思,也不敢打擾,直到她輕輕嘆息一聲,主動問:“平王起兵使了什麼借口?”
拾翠剛從曹暗那處得了消息,忙答:“昨日是四月初八佛誕節,平王以夜得神佛指引,前來‘清君側’為由起的兵。”
元賜嫻笑了笑:“清君側啊,清誰?時卿?”
拾翠點點頭:“討伐檄文洋洋灑灑三百文,倒是字字珠璣句句犀利似的,說什麼天地神明,昭鑑他心,還陳述了郎君不少罪狀,講郎君如何迷惑聖心,如何與回鹘及南詔達成密謀協定,如何勾結朝中皇子,心系二主。”
她冷嗤一聲:“沒點新意。說得倒是真的。”
“夫人放心,陛下肯定知道這是託詞,哪怕心生疑竇,也不會在這種關頭跟郎君過不去。畢竟平王都要帶兵打進京城來了,郎君手下可沒有一兵一卒呢。”
元賜嫻點頭:“我不擔心這個。聖人是說什麼也要先解決平王的。我隻是在想,聖人解決他的法子,可能會叫大周成為一鍋亂粥。”
“夫人此話怎講?”
她和著窗外的雨聲淡淡道:“聖人呢,既無用人不疑的胸襟,又無疑人不用的本事,不止意欲對平王斬草除根,也同樣忌憚阿爹。對付完了平王,下一個很可能就輪著咱們元家。你說,現在淮南反了,若朝廷要保存實力,以求最大利益,該拿誰去對陣平王?”
拾翠愕然:“聖人想動用滇南的軍力,遣滇南王出兵援京。”
“為除心頭大患,以遠水解近火,聖人簡直天馬行空!”揀枝蹙眉道。
元賜嫻心道他何止天馬行空,點點頭,垂眼閱覽了一遍手下輿圖,指著上頭道:“咱們滇南的將士與戰馬,可不是淮南的水土能養出來的,照理說,這一戰阿爹有勝算。但他領急行軍一路北上驅馳,必然消耗巨大,與佔據地理優勢的平王交鋒是一場硬仗,短時內未必輕易拿下。兩軍對壘,損耗越大,聖人越歡喜。”
揀枝接話道:“可聖人恐怕很快就笑不出來了。身在長安的南詔皇長子是假,南詔新皇又是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人,眼見滇南空虛多時,怎可能不心動?一旦南詔有所動作,必得大周分心他顧……這可如何是好?”
元賜嫻點點頭肯定了她的判斷,道:“這時候就輪到回鹘出場了。聖人料不到南詔這一環,但時卿和六殿下能料到,為免殃及邊關百姓,一定及早做好了準備,拉攏了回鹘這個友軍。”
“隻是不論如何,回鹘的長槍都不能朝著我大周將士的心口。哪怕這些將士正幹著毀滅大周的勾當,借回鹘的士兵來阻撓他們亦有叛國之嫌。倘使如此,便與通敵的平王與二皇子無異了。所以,時卿會請回鹘的援軍避開大周內戰,直接趕赴西南對陣南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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揀枝想了想問:“可回鹘前頭剛經歷了半年戰事,自己跟腳也不穩。突厥是回鹘前身,退出歷史舞臺數年,時時想著卷土重來,如今很可能也預備趁虛而入,選擇這個時機再次攻打回鹘。倘使後院失火,那些前來援助咱們的士兵還怎麼安心與南詔作戰?”
拾翠聽到這裡不解道:“突厥前不久剛被打退,哪來的本事這麼快重整兵力?”
“如果此前被打退的那支軍隊隻是個迷霧彈子呢?”元賜嫻反問,“當初二皇子半途逃逸,領突厥攻打回鹘一事,本身就透著古怪。他被平王救下不難,但憑什麼能夠號令突厥?他可是突厥一族當年的仇敵。再說了,突厥挑那種安穩時候東山再起,注定是被我大周與回鹘合攻的命,哪來成功的道理,那不是跟著二皇子瞎忙活嗎?”
“所以,二皇子從頭到尾都是顆棋子,真正與突厥合作的人是平王。”揀枝判斷道,“平王希望突厥能損傷一部分人馬,去演這場長達半年的,你追我打的戲碼,徹底斷了二皇子的生路,同時也消耗朝廷的戰力,用以交換的條件,便是給他們一個真正有望重振旗鼓的機會,也就是大周與回鹘都手忙腳亂的現在?”
元賜嫻點頭:“平王算準了聖人老眼昏花看不清形勢,樂於叫他和阿爹互相消耗,一開始將保留京畿的戰力,不會把他一舉拿下。而隻要他在阿爹手裡撐到突厥來襲,就有反轉的可能了。到時,哪怕聖人悔悟,大周也已火燒眉急,京畿亦不可能再抽調出足夠的兵力對付他。”
拾翠聞言一陣不寒而慄。
這場戰事環環相扣,由平王伊始,朝廷串連,滇南、南詔、回鹘、突厥逐步登場,最終再繞回到平王。
倘使天下走勢當真如此預料,便是要將大周推上亡國的道。
她問:“既然咱們已料知未來可能的情勢,沒有辦法阻止嗎?”
“有。”元賜嫻說完沉默下來,望向窗外依舊未止的風雨,半晌才重新開口,“第一,阿爹必須在京畿軍隊保留實力的情況下,拼死速戰速決,砍下平王項上人頭,然後爭取將被策反的淮南軍士聯合起來,一致對外。第二,必要時候……”
她伸出一隻手來,五指蜷曲著朝掌心壓攏,一個扼喉的動作:“得有一個人,牢牢控制住聖人。”
下一步事態如元賜嫻所料。
徽寧帝命元易直即刻啟程,領軍援京,與此同時,派京畿與江南守備一南一北兩路夾擊迎敵,力圖將平王牽制在山南東道以外,拖延時間等候滇南援助。
半月過後,元易直與平王正式交鋒,眼看援軍已至,京畿與江南的兵馬奉命全面撤出山南東道,以保留戰力。
但再下邊,出乎元賜嫻意料的事發生了。
元易直的軍隊自與平王交鋒一刻起便勢如破竹,首戰輕松告捷,阻敵於山南東道腹地房州之外。
三日後再戰,復又退敵百裡,將淮南軍隊逼至山南東道的邊區復州,被迫蟄伏。
接下來,繞背偷襲,截辎重,燒糧草,一步步有條不紊,叫平王不得不龜縮原地,進退兩難。
元賜嫻感到不可思議。他曉得父親行軍多年,論經驗,論戰術,都是大周翹楚,但朝廷布置在滇南的守備戰力有多少,她一樣非常清楚。哪怕阿爹將整個滇南搬空了,也不可能有這種摧枯拉朽般節節勝利的勢頭。
來自滇南的,與平王交鋒的這支軍隊,像是精銳中的精銳,個個以一擋百。
從天而降的不成?
元賜嫻沒處證實心中的疑惑。因為自打戰事起,陸時卿就很少歸府了,白天待在紫宸殿或宣政殿,夜裡宿在中書省的辦公衙門。
兩日後,戰事轉急,淮南的將士們山窮水盡之下再熬不住,拼死突圍而出。
元易直坐等收網,在幾名親信的掩護下身先士卒,過關斬將,直入虎穴,一刀砍下平王腦袋。
眨眼間,淮南叛軍作鳥獸散。
平王的腦袋被快馬加鞭送回長安的時候,南詔甚至都還未來得及對大周有所動作。
消息傳至京城,滿朝震驚。
在能夠歡喜前,所有人都下意識感到了震驚。
太可怕了。當朝廷因為一聲清君側的號令左躲右避,算計著借力打力的損招時,滇南的戰力竟可怕到了這等地步!
這樣看來,隻要元易直想反,完全能夠做第二個平王!
一時間,京中流言四起,都說元易直此行帶來的根本不是原先駐扎在西南邊關的地方守備,而是自己豢養的私軍。
元賜嫻未對流言感到憤怒,因為她覺得,他們說對了。
如果不是阿爹這些年養了支私軍,光靠那些地方兵,絕對沒有這個實力。
為了給大周爭取喘息的時間,在南詔動手前先斬除平王,阿爹拼死不說,還不惜露了老底。而這件事,必然是與陸時卿商議過的。
正因如此,陸時卿這些日子才一直沒有歸府,在大明宮時刻待命。
如果聖人願意相信阿爹,在清君側的危機解除後命他回防西南,那麼一切都好,什麼都不會發生。可一旦他被滇南威勢震懾住,決心趁此機會鏟除元家,卸磨殺驢,陸時卿就將在第一時間控制住他。
人手,託詞,退路,元賜嫻知道他什麼準備好了,卻絕不希望老皇帝當真逼他,逼元家走到這一步。
可惜天不遂人願,當晚,大明宮傳出消息,徽寧帝因連日勞心勞力昏厥,一夜未醒,天亮當頭開了次口,說將戰事後續暫且移交給陸侍郎打理。
這個消息,意味著聖人下了決心兔死狗烹,過河拆橋。
素來康健的聖人一夜病倒,人人訝異生疑,朝臣與皇子皇孫們接連求見,皆遭拒絕。紫宸殿前烏壓壓站了一片要求面聖的,與陸時卿這邊早先安插好的金吾衛對峙了整整一個上午。
正午時分,一名平王餘黨看不下去,大斥聖人並未得病,根本是陸時卿挾持了天子。
話沒來得及說完,陸時卿一個手勢下去,金吾衛上前,一刀斷喉。
血濺天階,元賜嫻知道,從這一刀起,元家反了,陸時卿和元家一起反了。
一切都回到了前世的樣子。
接下來,就該輪到鄭濯上場了。
第110章 110
炙陽當空, 照在天階那一潑淋漓的鮮血上, 似乎很快就能將它烤成幹跡,但屍首上森白的喉骨卻灼得人眼珠子發硬發涼。紫宸殿前青青緋緋的朝臣, 個個都是渾身一僵, 閉上了嘴巴。
視線上移, 他們望見天階之上,紫色袍服的人迎了日頭長身而立,一手負於身後,一手提了袖擺曲在腰間金玉帶前, 鳳眸微眯,眼底露幾分詭譎的笑意。
九年宦海沉浮,刀石打磨, 他們恍然驚覺, 一個文人竟也生生養成了雷霆萬鈞, 鴻鵠千裡之勢,光站在那裡, 居高臨下的一眼, 就壓得人出不了聲氣。
到得此刻,他們對陸時卿的居心,儼然已從懷疑漸成肯定。
但肯定了也沒用。早在一個時辰前便有人察覺大明宮的守備空虛得不對勁,幾名武將趕忙去通知京軍三大營示警, 然而眼看這信報猶如石沉大海,毫無回音,他們的心也一寸寸涼了下去。
陸時卿是有備而來, 不但架空了整個皇宮,連京軍三大營內都做了布置。至於因戰事臨時增派到長安的別處援軍,調遣他們的兵符捏在聖人手裡。
戰事紛擾,聖人草木皆兵,根本沒肯將兵符交給誰。現今他被困紫宸殿,生死不明,除非越過金吾衛硬闖而入,否則根本無濟於事。可武將們都去支援軍了,個個一去不返,在場多是手無寸鐵的弱氣文官,餘下幾名皇子皇孫也都是諸如鄭沛這般不堪大任之輩,如何闖得進去。
一片死寂裡,陸時卿覷著腳下屍首,清清淡淡道:“日頭大,諸位若想與朱少監一樣躺下來歇歇,陸某自當成全。”
他這話一說,就是挑明了造反的意思。
底下一名須發生白的老臣當先發聲,食指顫巍巍地指著他:“陸侍郎,你……你可知自己在做什麼!”
陸時卿彎唇一笑:“不勞孫侍中提醒,陸某很清楚。”
這個孫侍中是他原先在門下省的頂頭上司,雖未正經拜過,說起來也算他的老師。
孫老聞言一張臉憋得通紅:“聖人再有不當失察之處,大周也隻能姓鄭,豈容你這般,國危之際趁虛而入!大逆不道……大逆不道……枉我這些年將你視作親孫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