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左看右看,最終低頭瞧了眼:“我睡下邊腳榻,可以吧?”眼瞅著就這方寸之地離她最近。
元賜嫻說了句“隨便你”就再次蒙上了被褥。
因大婚夜不熄燭,陸時卿在腳榻鋪好了床褥就躺了下去,也沒再說話。
四下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呼吸,他估計這時候連喘口氣都能煩擾到她,便盡量放輕了來。如此默默煎熬了大半個時辰,也不知她睡著了沒,因腳塌太窄太擠,他渾身都縮得難受,就以極小的幅度翻了個身,緩一緩僵硬的背脊。
如此一個翻身過後,卻聽上邊突然傳來元賜嫻悶悶的聲音:“陸時卿,你睡著了沒?”這一問就跟當初南下途中,頭一次跟他在馬車裡邊過夜時如出一轍。
但他這次不敢說笑,隻道:“沒有。”
隻是接下來卻久久未曾聽見她的下文。
他等了片刻,正想問她想說什麼,便聽她再次開口了:“我已經相信你跟許三娘沒什麼了。”
她先前是被突如其來的真相衝擊得太過震驚,加之回想過程中驚濤駭浪一波一波,氣昏了頭才口不擇言。
陸時卿聞言心底一震。
她繼續平躺著,望著頭頂的承塵道:“我剛剛冷靜下來想了想,覺得自己分得清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
哪怕他跟她說了無數的假話,但他胸口那一刀卻是真的。那個為了她方寸大亂,落入敵手的人,的的確確是他。既然如此,他就不可能做那種事。
“對於許三娘,我跟她交往不深,不敢自詡了解,但我想,女孩家都是一樣的。就像我從前喜歡在韶和面前跟你親近,她也是這樣。那天在船上,她大概是故意演戲給我看的吧。她想讓我知難而退,讓我對你的老師死心。”
陸時卿嘆了口氣。
他剛才不跟她解釋許如清真正的用意,就是不希望兩人間最後一層窗戶紙被捅破。
他不想她記起曾經的掙扎與動搖。他騙她整整一年,叫她因此喜歡上那個似是而非的徐善,這是他的錯。她沒必要自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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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哪怕他不說,她還是想明白了,並且坦率地直面了它。
他不得不承認,她有時候真的比他勇敢。
元賜嫻深吸了口氣,像是下了什麼決心:“陸時卿,你欺騙戲耍我一年,我也三心二意了一年;你沒跟我坦誠你的政治站隊,我也沒和你說明元家的風向;雖然回想起那些我上蹿下跳地演著,而你看笑話似的看著的日子,還是有點傷心,但我的確沒資格過分苛責你,所以……我們扯平吧。”
陸時卿艱難地吞咽了一下,默了默道:“元賜嫻,我不想跟你扯平。”
元賜嫻木然地眨了眨眼,然後聽見他道:“你不差我什麼,是我還欠著你。你要是現在跟我扯平,我上哪去償還你?”
她的三心二意是他害的,她在政治上對他這站隊不明,捉摸不透的門下侍郎有所保留也是該的。他當初雖私心裡希望她能對他坦誠,卻實則知道她那樣做並沒有錯。
元賜嫻這下好像有點懂他的意思了。他大概誤以為所謂扯平是兩不相欠,是從此一個獨木橋一個陽關道,所以拼命往自己身上攬罪,堅持要她給他償還的機會。
她好笑道:“你是不是覺得我這人挺沒心沒肺的,今天跟你成婚,明天就能要你和離?”
陸時卿一噎。他就是這麼想的。畢竟她到現在連個同床共枕的意思都沒有,或許是當真不願交託完璧之身,也好有條退路。
她嘆口氣:“你上來。”
陸時卿這下有點回過味來了,一骨碌爬起,目光閃爍地看著她。
元賜嫻揉揉疲乏的眼:“別這麼看著我,今天太累了,先給你抱著睡,明天再說吧。”
陸時卿“哦”了一聲,語氣淡淡的,人卻一眨眼就到了她的被褥裡,腦袋裡飛快開始思考得寸進尺的計謀。
第81章 081
陸時卿一聽可以“抱著睡”, 還可以“明天再說”, 便已想到了將來孩兒出世該取什麼名好。但他很快就收斂了遐思, 還是決定穩扎穩打,先把她抱好再說,畢竟腳踏實地才能步步高升。
於是他伸臂將她卷進了懷裡, 因這回不再怕傷口露餡,便與她面對面著。
元賜嫻著實累了,一整天下來身心俱疲, 活像挨了人一頓揍似的, 既然心軟答應了他同眠, 也就不再費力折騰, 就這樣貼著他閉上了眼。
但她的心神卻沒真正安歇下來,仍舊滿腦子跳蹿著陸時卿和徐善倆人的影子。
實則她本不是這樣好脾氣的人。她願意原諒,是因為冷靜下來想了想:倘使換作是她,將會如何選擇。
其實一直以來, 陸時卿都沒給她真正讀懂他的機會。直到今夜,被他生生割裂成兩半的這雙人影慢慢重合, 她才終於能夠明白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明白在這風雲變幻的長安城, 他活得有多艱難。
政局動蕩,群敵環伺,他在走一條荊棘滿布的路,走一條無數人畏而不敢的路。他活在夾縫裡,前有君如虎, 後有眾皇子懷抱狼子野心,左有政敵明槍暗箭咄咄相逼,右有不明真相的百姓給他冠上“走狗”的罵名。
在這種情形下,他沒法不步步為營,沒法不謹言慎行。他披斬下的每一截荊棘都拉扯著大周未來的光明,一著不慎,粉骨碎身的不止是衝鋒在前的他,更將可能是他身後的整個王朝。
這世間並非隻情愛最重要可貴,既然放眼天下,就不該活得太狹隘了。所以,如果她是陸時卿,最初心動之時,一樣不會輕易透露自己的雙重身份及政治站隊。
在這一點上,她沒道理責怪他。何況過去一年當中,沒有誰真正對誰坦誠。她不能寬容了自己的隱瞞,卻去苛責他的欺騙。這樣不對等。
至於待到後來彼此深交,他依然不說,她也並非不能夠理解。有些話一開始不講,憋久了就愈發不知如何開口,否則他又何苦給自己添累,殚精竭慮地拿一百個謊去圓起始的那一個。
而在這個圓謊的過程中,痛苦的也並非隻她一人。
陸時卿怎會察覺不到她對“徐善”的動情?她想,他有過的掙扎和傷心絕不比她少。
想通了這些,她已然有了幾分心軟,再聽陸時卿那麼驕傲的一個人,說出那樣卑微到泥地裡的話,便更沒辦法硬著心腸冷眼旁觀。
所以,她原諒他。
隻是原諒是情理上的一回事,接受卻是情感上的一回事,她眼下尚未能夠完全接受釋然,把心底的他和徐善徹底融合在一起,因此找了個借口,想將圓房的事往後拖拖,好有點時辰緩上一緩。
她腦袋發沉地想著這些,漸漸有了一絲困意,卻不意攬在她腰上的那隻手掌越來越燙,燙得她都要沁出汗來。
她不舒服地睜眼抬頭,才見陸時卿根本沒合眼,一直垂頭看著她,也不知看她這頭頂心看了多久。
她對上他的目光嘆息一聲:“你不睡覺,看什麼玩意兒?”
陸時卿解釋道:“我在看,你有兩個發旋。”
“……”哦,那倒難怪他看得津津有味了。
陸時卿卻是認真的,心道她果真處處合他心意,連發旋也比別人多長了一個,長成了對稱的模樣。
他心中滿意,卻見她嘴角微抽,一副覺得他很無聊,不願搭理的模樣,背過了身去想安穩睡覺。
這一背身,他攬著她的手便被迫滑到了她另一側腰上,隔著層薄薄的裡衣,直接觸到了一塊猙獰的凸起。
元賜嫻幾乎一下便打了個顫,往床裡側縮去,似乎希冀他並未注意到。
陸時卿卻是早在商州驛站,給她剝湿衣裳時就已摸過這塊傷疤,根本不覺有什麼妨礙,倒是對她的反應感到奇怪,見狀挪了挪身板追過去:“我早就知道了,你躲什麼?”
元賜嫻聞言記起當初喝多了酒,的確為寬慰“徐善”講過這道傷疤的事,頓生悔意。
見她背著身不說話,陸時卿想她或許生氣了,便歉意道:“當初騙你是我的錯,但現在我也添了傷疤,算是咎由自取了。”
元賜嫻卻搖搖頭,示意她沒在想這個,繼而離他更遠一點,連腦袋都懸出了枕子,解釋道:“我隻有一條疤,沒配對稱的。”
“……”
陸時卿霎時又好氣又好笑,著實不知她這腦袋裡都裝了什麼,但細細想來,就覺她如此想法也不奇怪。畢竟他曾以一顆痣作借口拒絕了韶和,她因此誤會擔心他嫌她實屬正常。說到底,沒有哪個女孩家會不介意留疤這種事,更何況,她碰上的還是他這種挑剔至極的人。
但事實上,她不說,他根本沒想起這疤的不對稱。甚至如今得了她的提醒,依舊不覺得如此有礙觀瞻。
叫她添一條對稱的疤?那也太荒唐了吧。他心不疼的啊?
退一萬步講,若真是抗拒,他寧願自戳雙目。
他跟她講道理:“元賜嫻,照你這意思,我是不是還得再自捅一刀?”他胸前那傷口也不對稱啊。
元賜嫻低哼一聲:“我哪知道你,說不定你就是這麼盤算的。”
陸時卿一噎,再往裡挪了一寸,靠過去道:“我不介意這個。”似是怕她不信,緊接著又強調了一次,“真的。”
他說完又道:“你要是不信,給我瞧瞧。”
元賜嫻回頭詫異地看了眼他:“這有什麼好瞧的?”
陸時卿上次給她剝衣裳時縛了眼,確實沒辨認出這傷疤是被何物所傷,又怕直截了當詢問會叫她記起不好的往事,便想一看究竟。
他借口道:“我瞧給你看,以表誠心,你可以注意觀察我的表情。”
“……”他怕不是腦子不好吧,她抽抽嘴角,“算了,相信你了,不用看了,睡覺。”
陸時卿卻不肯放棄:“我就看一看,又不會吃了你,你怕什麼。”
元賜嫻不理。
看她堅決不吃這激將之法,他便隻好先按捺下來,掀開被褥無奈看了眼早已繃得生疼的帳篷,等過了一炷香,見她像是睡著了,才小心翼翼探手過去撩她衣擺,準備偷摸著瞧。卻不料手剛捏著一層衣擺,就被明明該已入眠的人“啪”一下拍開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