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賜嫻不知何故,一聽這話就是鼻頭一酸,險些啪嗒一下落下淚來,剛忍不住扒著車欄回頭看阿兄,卻見陸時卿已高踞馬上,行起了繞車三周之禮,一面趁離她近,低低問:“他要是再拿鞭子抽我,你擋是不擋?”
元賜嫻知道他是想轉移她的注意力,不想她哭哭啼啼的,聞言冷哼了一聲,隔著蓋頭道:“不擋,但我會請阿兄賜你兩鞭對稱的。”
陸時卿笑了笑沒說話,等繞完三周便去了前頭,準備出發。
風吹之下,幰車上懸掛的金銀珠玉琳琅作響,親迎隊伍在黃昏暮色裡蜿蜒著緩緩向永興坊駛去。
鼓樂歌聲響遏行雲,元賜嫻端坐車內,透過蓋頭隱隱看見前路。
這條路她走過很多次,但這一次,卻不會再有返程了。
從今天起,她當真把她的福與禍,完完全全交給了那個人。
他說世上隻有一個陸時卿,隻夠操心一個元賜嫻。她信。
親迎隊伍浩浩蕩蕩入了永興坊,到了陸府門前,元賜嫻被婢女攙扶著下了車,踏著事先鋪在地上毡席一路入裡,到了臨時搭建的青廬。
青廬又名百子帳,也是胡俗,倆人在裡頭照禮制交拜完才轉而到了臥房。隨後,元賜嫻卸下了蓋頭,改執一面扇子遮面。
這臥房便是陸時卿原先住的地方,隻是幾日裡趕著翻新布置了一番,換了新床來。喜豔的屋子裡此刻擠滿了人,元賜嫻和陸時卿被一眾賓客簇擁著床邊一左一右坐下,一旁的主事人便開始說頌祝詞,接著又有人往床上撒花果。
撒帳人為圖喜慶撒得沒完沒了,直快將倆人淹沒了才停。完了便有人提出請陸時卿做卻扇詩,誇誇新婦的相貌,好叫她摘了扇子,叫大家飽飽眼福。
對探花郎來說,做個卻扇詩當然不在話下,畢竟他剛才在元府的三首催妝詩都博了滿堂彩,但問題是,他不想叫大家飽眼福。
眾人滿心期待地瞧著他,卻隻見他淡淡一笑,啟唇道:“恐怕要叫諸位掃興了,陸某已是江郎才盡,再做不出詩來。”
元賜嫻一噎,拿著扇面悄悄覷他。他怕是覺得她美到不能給人瞧吧。
眾人一陣哄鬧,再三催促之下就是催不開陸時卿的金口,隻好退散,一邊議論他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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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人走幹淨了,陸時卿才伸手去取元賜嫻的扇子,卻見她躲著不給他得手,邊道:“不行,我要聽卻扇詩,你不誇我,我就不跟你喝合卺酒。”
她不就是想聽他誇她長得好看嗎?陸時卿道:“我不用詩,拿別的法子誇你。”
“什麼法子?”
“你把扇子拿下來。”
元賜嫻將信將疑取了扇子,還沒來得及做個準備,就見陸時卿貼了過來,低頭吻住了她的唇。
她早該想到是這種耍流氓的法子!
元賜嫻一惱,伸手掐了把他的腰,把他搡開,道:“你把我口脂都吃完了,我還怎麼美!”
陸時卿正想開口,忽聽外頭傳來敲門聲,婢女問他與新婦是否準備換衣裳了,提醒他盡快去招呼賓客。
倆人隻好暫且不鬧了,飛快喝完了合卺酒,然後請人到裡頭來給他們易服,再照大周婚俗,各自剪下一绺頭發,绾結在一塊存好以作信物。
陸時卿被催得沒工夫多逗留,做完這些就急急走了。元賜嫻氣還沒消,忿忿囑咐他快點打發了那些人回來,然後接著算剛才的賬。
他笑著嘆口氣,算是應下了,臨出門卻頓住了腳步,突然回頭叫了她一聲:“元賜嫻。”
元賜嫻坐在床沿抬起頭來,奇怪地看著他,然後看見他淡淡眨了眨眼,叮囑道:“坐著別動,等我回來。”
她心道等他回來是肯定的啊,但怎麼還坐著不能動了?那多累啊。
元賜嫻應個好,擺擺手催他趕緊走,一動不動等了足足半個時辰也沒見他回來,終於懷疑起他臨走那句話是故意整她的了,忍不住站起來活動筋骨,在屋裡來回踱步。
陸時卿叫下人都撤走了,所以也沒人攔她這番走動。
她一踱便踱到了外間,闲來無事,又不好命人去催陸時卿,叫他在賓客前頭落了面子,便翻起他桌案上的書卷,一邊把玩他的幾支筆,無意一抬眼,忽見燈燭映照的牆面上,有一處形狀奇怪的鏤空。
她皺皺眉頭,好奇地起身去看,覺得這個形狀有點眼熟,回頭看了眼桌案上用以架筆的玉筆枕,不由一愣。
這個玉筆枕,似乎剛好能被嵌進牆裡的鏤空。
對機關暗道的敏銳直覺叫她突然有點興奮。
她這是發現陸時卿臥房裡的密室了啊,也不知裡頭都藏了什麼,如今身為女主人的她,看一看應該不算犯規吧?
她跑到門邊,透過門縫悄悄看了眼外邊,見四下無人,趕緊回頭把玉筆枕塞進了牆內凹槽。
“嘎吱”一陣輕響,她的腳底緩緩移開了一扇暗門,往下望去,赫然是幾級潮湿的石階,再朝裡,似乎有一條深不見頭的密道。
第79章 079
元賜嫻唇瓣微張, 趴在地上探著腦袋怔愣了一晌。她原道這機關或許連通了一個藏要緊物什的密室,卻沒想到底下竟是一條如此深的暗道。
天子腳下打洞,她怕是嫁了隻膽兒肥的老鼠吧。
她懸出半個身子往裡望, 隻見窄小簡陋的密道裡四下無物, 隻有臨門有一個拉環,以及一側泥石壁上掛著幾盞壁燈。壁燈裡的火燭被籠在罩子裡,往外透出昏黃的光暈,遠遠瞧著有些陰森可怖。
元賜嫻打了個寒噤, 爬起來掸掸衣裳, 雖心底好奇這密道究竟通往何處, 卻默默忍下了沒往裡走, 心道大半夜還是不亂闖亂跑了,不如一會兒試探試探陸時卿, 還能瞧瞧他對她誠不誠實。
她拿定了主意就準備將玉筆枕取下,叫一切恢復原狀,手伸出去卻突然一滯, 停在了離牆壁一寸之遙的地方。
等等。密道裡的壁燈為何是亮著的?
壁燈使的是短燭, 不出一個時辰就會燃盡, 而陸時卿兩個時辰前就已出發親迎, 絕不可能是臨走下過密道而忘了熄燭。那麼, 是誰點亮了壁燈?如此私密的臥房,如此隱蔽的暗道,誰會在這大婚之夜進到裡頭?
元賜嫻猶豫了一下,重新回頭, 踩著石階一步步往下走去,到了最近一盞壁燈邊,取下燈罩子,察看了下短燭的長度,愈發感到奇怪。
這短燭燃了不多,看起來是兩炷香前剛點著的。而兩炷香前,她就孤身坐在這間臥房裡,能夠肯定絕沒有人開啟過這扇門。如此說來,便是誰通過密道另一頭來了這裡。
她戰慄了下,渾身都起了層雞皮疙瘩,下意識感到危險,想要回身退出。然而當她直直地盯著密道盡處看的時候,卻又改變了想法。
不對。陸時卿是行事謹慎之人,絕不可能放這樣一個隱患在身邊,這個密道一定是無害的。畢竟他連她的臉都不肯給賓客瞧一瞧,又怎會容許誰擁有從外頭進到這間臥房的可能。
她站在原地重新思索了一下整件事,發覺幾個疑點。
第一,在坊內打地道是觸犯律法的事,陸時卿怎會這般疏忽對待,叫牆上的機關如此輕易地暴露在外頭?就算不是防備她,也該防備其他人才是。
第二,他招呼賓客的時辰實在有點久了,即便是因賓客糾纏脫不開身,卻怎會絲毫不想到她,還撤走了新房裡的下人,令她孤零零一個,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他就不怕她餓壞肚子啊。
第三,既然屋裡沒安排下人,就表明陸時卿並沒有要拘束她的意思,那麼他臨走又為何要特意強調一句“坐著別動”?他明明知道她喜歡跟他唱反調的。
元賜嫻愣愣眨了眨眼,再次望向昏黃一片的密道深處。
這些問題都能用“巧合”來勉強解釋,但徐善說過:巧合太多就不叫巧合了。
除卻巧合以外,唯一一個適用於解答所有疑點的答案便是:這個密道,是陸時卿有意叫她發現的。
元賜嫻一瞬心如鼓擂,不知何故,緊張得掌心都沁出汗來。
她在原地默然半晌,最終取下短燭攥在手裡,一步步緩緩朝深處走去。
這陰湿的密道並不是特別長,其間隻拐了一次彎。元賜嫻起先小心翼翼地走著,到了後來卻被一種強烈而莫名的直覺引導著越走越疾,直至來到盡頭,看見一個與來處一模一樣的,連著根細線的拉環。
她的眼緊緊盯住頭頂斜上方的這扇暗門,伸手觸碰到拉環後,猶豫著將它往下扯。
又是“嘎吱”一聲響,暗門自後往前開啟,她一手舉燭,一手扶著石壁踏上三級石階,站定後慢慢抬起頭來。
入眼是一間與陸府布置相似的喜豔新房。四面一片亮堂,一名黑袍大袖,木簪束發,銀色面具覆臉的男子正站在對頭望著她。他手邊的木施上,掛了一身緋色的圓領長袍,正是陸時卿方才易服後穿了去招呼賓客的。
她神色僵硬,一動不動地與他對望,直到看見他緩緩抬手,捏住了面具的一角,然後將它輕輕移了開來。
在看見他面具背後臉容的一瞬,元賜嫻渾身一顫,手中短燭因此灑下一滴燭油。火燙的燭油滴在她虎口處,疼得她下意識丟掉了蠟燭,皺起眉“嘶”了一聲。
陸時卿一驚,搶步上前來奪她的手,似是想察看她的傷勢。元賜嫻卻已回過了神,將手從他掌心用勁抽出,往後退了一步,微微仰頭盯著他看。
陸時卿便沒再動,蹙著眉頭,似是有點艱難地吞咽了一下。
元賜嫻將目光從他的臉緩緩下移,轉而落在他衣襟處,然後伸手扒開他的領子,將他的外袍連同裡衣一起往兩側撥。因雙手發顫,她試了好幾次都難以撥開,終於沒了耐性,幹脆咬著牙狠狠一扯。
“刺啦”一聲,他玉色的胸膛全然袒露在她眼前,靠近心髒的地方,赫然是一道猙獰的傷疤,新肉還未全然長平整,凹凹凸凸,是鮮亮的淡紅色。
陸時卿自始至終都沒阻止,隻是站直了身板任她動作著,直到她的指尖觸碰上他的傷疤,才忍不住微微一顫。
元賜嫻拿指尖在他傷疤處來回摩挲,突然苦笑了一下。
雖然他的寬袍大袖遮沒了身形,面具掩藏了容貌乃至原本最易辨認的眼角輪廓,聲音偽造得天衣無縫,身份編造得無懈可擊,但她其實仍舊數度離真相很近。
她記起當初長安荒郊,陸時卿被阿兄打了一鞭子,在手背留了道猙獰的傷疤。後來她去到陸府替他裹傷,發現他的傷勢根本沒好好處理,反而有了惡化的跡象。她隻當他是馬虎,卻沒想到,是他前一日曾作為“徐善”來過元府,為了不暴露而拿脂粉掩蓋了痕跡,才導致傷口潰爛破膿。
她記起當初他來元府赴宴,她成功掀了他的面具,不過隻叫他露了下颌一角的容貌。她隻當是自己酒後昏沉乏力,不慎撞歪,卻沒想到,那從頭到尾都是陸時卿的算計。他早就知道她要出手,所以及時偏過了頭;也早就料到她在懷疑他面具背後的臉,所以企圖用這樣的方法博取她的同情,好一勞永逸。
她記起當初南下時,她在朱縣令府邸接到許三娘的消息,準備趕回到長安,卻被陸時卿以奇怪的理由留了下來。她隻當他是對她動了情,卻沒想到,他的阻攔還有另一層意思,就是為了避免她去找根本不在京城的“徐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