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嘆口氣:“您請自便吧。”見她跑去倒茶水,又補充,“桌上那套白瓷茶具不準碰。”
元賜嫻回頭瞥瞥他,暗暗道句“小氣”,換了一套青瓷的茶具使,等喝夠了,就十分“自便”地在他對頭坐下來,東瞅西瞅看他的書房。
與外邊一樣,他這書房也是布置得一板一眼,甚至連一旁博古架的框子都是上下左右對稱的,槅子裡也沒擺什麼稀奇的古玩珍寶。畢竟許多有價值的物件,通常湊不齊兩副。
元賜嫻撇撇嘴,嘆口氣。這還算什麼博古架,幹脆拆了好了。
陸時卿將畫收起,縛好綢帶,見她唉聲嘆氣,也不知對他這書房有何不滿,冷冷道:“天色將晚,縣主如有不適,早些回府較好。”
她趕緊收回目光,擺手示意未有不適,然後拼命找話茬:“其實我來,還有樁要緊事與您說。”
“您說。”
“是什麼來著……”她沉吟半晌,終於記起個能說的事,“哦,我前些天從含涼殿出來,碰上六殿下去教十三殿下學武,直覺不太對勁,朝中可是生了什麼事?”
陸時卿微微一滯,抬眼道:“您一個女孩家,管這些做什麼?”
“好奇,我是個極富好奇心的女孩家。”
“……”
陸時卿原本不想與她談這些,但記起昨夜她安慰他的話,再看她眼下一身灰撲撲的打扮,這態度便是如何也強硬不起來了,低低“嗯”了一聲:“是有些動靜。”
元賜嫻好奇是真,卻未妄想從陸時卿嘴裡撬出消息來,不過沒話找話罷了,聞言詫異道:“您願意告訴我?”說著湊他近些,小聲道,“是什麼呀?”一副很期待他與她分享小秘密的樣子。
他咳了一聲,先解釋:“也不是什麼秘密,過幾日就滿朝皆知了。”
“我比朝臣先知道的,就是秘密。”她笑得自得,“不過您放心,我肯定守口如瓶。”
她說得不錯,哪怕她比朝臣早知一刻,也是他走漏了消息。陸時卿真覺自己該離她遠點,如今竟連口風都把不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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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暗恨片刻,道:“二殿下犯了事,聖人預備將他幽禁在府,令他閉門思過,不止是十三殿下的武藝,包括原先由他掌管的金吾衛,都將一並移交給六殿下。”
元賜嫻將這消息在肚腹裡消化了一番,突然問:“您口中的‘犯事’,該不會與咱們上回在長安郊野的發現有關吧?”
陸時卿瞥她一眼,似乎略有意外,然後道:“是。”
元賜嫻唇瓣微張,驚詫道:“了不得。”又問,“可我上回與您說,這興許是樁陷害,您可曾回頭求證?”
“該作的求證,陸某都已作了,聖人也很清楚事情原委,不勞縣主費心。”
她“哦”一聲,神情有些失落。
陸時卿挑眉:“縣主似乎很擔心二殿下。”
元賜嫻一噎。這人太狡猾了,竟平白給她丟個如此要命的籤條,若傳去聖人耳朵裡,豈不得誤會元家站了二皇子的隊。
她解釋道:“我是見不得人無辜受冤,定罪容易脫罪難,理該謹慎處置。但既然您說聖人已查明真相,二皇子的確犯了事,我自然也無話可說,不過是眼見折了個儲君人選,憂心大周的將來罷了。”
陸時卿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縣主倒挺憂國憂民的。”
元賜嫻心道那可不,剛要開口再說,忽聽房門被叩響,宣氏的聲音傳了進來:“兒啊,你在屋裡嗎?”
兩人都是脖頸一僵。
聽不見答應,宣氏繼續道:“兒啊,阿娘進來了?”
陸時卿和元賜嫻對視一眼,齊齊跳起,險些倆腦袋撞在一塊。
兩人一個是不想以這等偷摸姿態出現在未來婆婆眼前,一個是不願母親心生誤解,逼得他上元家提親。
陸時卿趕緊出言阻止:“阿娘,您等等。”然後四顧幾眼,給慌手慌腳的元賜嫻指了個方向。
元賜嫻心領神會,急忙奔去。他則疾步趕到門邊,平靜了一晌,理理衣襟,移門道:“阿娘,您找我有事?”
宣氏的目光越過他的肩膀往裡掃:“你屋裡可有旁人?”
陸時卿肯定搖頭:“沒有。”
宣氏一腳跨進屋,一面憂心忡忡道:“阿娘聽說有名僕役得了我的吩咐,給你送茶水來,可阿娘卻不曾有過如此交代,可別是誰要害你啊……”她東張西望一番,問,“真沒人來過?”
陸時卿默了默,堅決道:“沒誰來過,一直隻有兒一人,阿娘放心。”
宣氏“哦”了一聲,看看他身上舊袍衫,怪道:“早先你不就請人備水了,怎還未去沐浴,這水都要涼了。”說著往淨房方向瞅了眼。
陸時卿不由繃緊了腰背。他平日愛幹淨,書房也連了個淨房,夜裡如有公務未完,便會在晚膳後先在此沐浴。方才元賜嫻就是被她撵去了裡邊。
他忙道:“兒臨去前,記起點事未做完,便耽擱了。”
宣氏的眼底已然染上幾分狐疑,嘴角卻仍掛著笑意,道:“成,你在外間忙,我去裡頭瞧瞧水涼了沒。入秋了,夜裡天冷,可馬虎不得。”
陸時卿一聽,慌忙伸手阻攔:“阿娘,我有分寸,不會凍著自己,您去歇著吧。”
宣氏卻鐵了心要進去,一把搡開他的手,面上依舊笑得十分溫柔:“你與阿娘客套個什麼?阿娘試試水就回。”
攔不住了。陸時卿也不好真與母親動粗,隻得跟在她身後進到裡間,正要頭疼掩面,卻見淨房裡頭空蕩蕩的,半個人影也無。
他疑惑之下松了口氣。宣氏也是步子一頓,目光在裡頭來回掃了一遍。
這淨房陳設簡單,一眼便能望盡,此刻屏風收攏,窗子也是從裡扣合的,看來確實沒什麼問題。宣氏眼中狐疑漸漸褪去,走到門前幾隻木桶邊,彎身摸了摸外圍桶壁,道:“還是溫的,趕緊倒水沐浴吧。”
她說著往屋裡一隻浴桶努努下巴。這一努卻是一頓。
等等,這浴桶好像挺大的啊。
陸時卿顯然也意識到了什麼,見她似乎想上前,便搶先拎起木桶,道:“好,我這就沐浴了,阿娘回吧。”
他邊說邊拎了水往浴桶走,待走到桶邊低頭一看,不由眉心蹙起。
元賜嫻跟朵蘑菇似的抱臂蹲在裡邊,正仰著頭可憐巴巴地望著他。
不是她不懂跳窗的道理,實是因窗子扣了鎖,她若選擇逃走,必將發出聲響,方才聽見外間動靜,一時情急,隻好一腳跨進了他的浴桶。
宣氏見他不往裡倒水,再次心生疑竇,問:“怎得了?”
陸時卿回頭道:“沒,就是瞧見桶壁有些髒物,不過不礙事。”
他說完便拎起了木桶,往裡傾斜,跟元賜嫻比了個口型:讓開。
這桶籠統就這麼點大,她能讓去哪啊。元賜嫻不肯依,苦著臉拼命搖頭。
陸時卿實在沒法,隻好揀了塊空點的地,避開她將水澆了下去,完了再去拎另外幾桶,一桶桶往裡倒。
宣氏這才信他,交代他幾句,出了門。
等她徹底走遠,泡在水裡的元賜嫻“哗啦”一下站起,胡亂抹了把面上水漬,衝屋裡佯裝準備解腰帶的人吼道:“陸時卿,你過分——!”
陸時卿被她吼得一懵,連她喊他名諱都沒注意,見她狼狽不堪,尷尬地偏過頭去,咳了一聲:“我……”
他說不上話,一眼瞧見巾架上的手巾,便摘下來目不斜視地遞給她:“你擦擦。”
元賜嫻人在水中,氣得猛一揮拍,水花一下四濺開來。得虧她眼下穿了小廝的粗布衣裳,湿了也不過貼身一些,不至透出肌膚來,否則她可能會想剜了陸時卿的眼。
她冷冷道:“我不擦。就你有潔癖?就你愛幹淨?我才不用你的手巾!”
陸時卿皺皺眉,撇過頭來,十分君子地將視線維持在她脖頸以上,解釋:“是新的。”
她一噎,仍舊賭氣道:“新的也不行,你碰過了就不行!”
陸時卿深吸一口氣。他嫌棄了別人這麼些年,當真頭一回被別人嫌棄。
他嘆了一聲,提醒道:“小祖宗,你人都在我浴桶裡。”還嫌棄什麼他的手巾。
提起這茬,元賜嫻就氣不打一處來,偏偏騎虎難下,不好當著他面爬出,便又拍了次水花泄憤,直叫水濺得他滿臉都是,才道:“你出去。”然後接過了他的手巾。
陸時卿能怎麼辦呢,見天色漸暗,給她點了個燭,便灰溜溜去了外間,半晌,聽見裡邊傳來噴嚏聲響。他眉頭一蹙,敲了敲槅扇以示疑問,果不其然聽元賜嫻哭喪道:“我穿什麼呀……?”
他低咳一聲:“木施上的衣裳……也是新的。”是新的,不過是他原本準備換的。
元賜嫻看了眼,揉揉鼻子咕哝道:“不行,穿你衣裳回去,我阿兄會打斷我腿的,你得給我弄身女裝來。”
陸時卿最終找了陸霜妤幫忙。
元賜嫻在她險些掉了下巴的神色裡,接過了一身嶄新的秋衣,換上後憋屈地回了府。
翌日,陸霜妤不情不願地到元府探望她,問她是否感了風寒。元賜嫻可沒這般嬌貴,卻因瞧出她是奉兄長之命前來,便故意擤擤鼻子,打了好幾個噴嚏給她聽。
果不其然,當日傍晚,陸府就差人送來了一堆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