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寧帝似乎安心了些,道:“既說到元家,朕想與你聊幾句。你可知方才張僕射來朕這裡所為何事?”
“臣不知,還請陛下解惑。”
“以張僕射為首的一幹朝臣向來對元家抱有成見。早在當年,朕給元易直封了郡王,他們便提醒朕,滇南王勢頭如日中天,不得不防,尤其是他那個淌著點鄭家血脈的兒子。朕便將世琛當作質子,下旨強留他在長安。”
“昨年南詔入侵,又是他們,非要朕忍辱求和,令賜嫻和親南詔。朕曉得他們的心思,元易直護女心切,多少將因此與朕生點嫌隙,他們就樂得見他與朕不和。可後來,這些人瞧了姚州來的急報,又改口了,希望朕允戰。”
他冷笑一聲:“朕還能不知他們的意圖?他們暗暗希望滇南兵敗,元易直便可如軍令狀上所言以死謝罪。可這些人哪裡料得到,如此危急的情狀,滇南將士竟眾志成城,力挽狂瀾,叫大周反敗為勝。”
陸時卿一直含笑聽著。
徽寧帝又道:“滇南打了勝仗,元易直威震邊疆,大獲民望,他們又坐不住了,上書叫朕試探他,瞧瞧他是否有反心。朕便下旨令他攜賜嫻進京受賞。結果呢,元家大大方方,身正不怕影子歪地來了。元易直若真圖謀什麼,如何有膽叫一雙兒女都落到朕的眼下?尤其此番,賜嫻孤身來到長安,更是他赤膽忠心的力證不假。”
陸時卿笑著點點頭。
“然而張僕射卻不這麼想,他方才來此,給朕出了個荒唐的主意——要朕將這丫頭安進後宮。”
陸時卿神情一滯,眼中一抹異色閃過。
徽寧帝眼尖瞧見了,問:“你也覺著不妥?”
他很快恢復平靜,答:“何為妥,何為不妥?陛下,凡事皆有兩面。張僕射所言,的確有助於您掌控縣主及元家,此為利也。但縣主是您的表外甥女,且前有九殿下對其愛慕傾心,這樁事說給天下人聽,終歸不是美談。”
“再者,並非人人皆懂聖心,此舉到了朝臣眼裡,也可能誤解您是想提拔元家,到時,難免又是一場暗流湧動,血雨腥風,此為弊也。”
徽寧帝深以為然地點點頭:“朕也是這個意思。朕倒無此念頭,原還想叫六郎娶賜嫻的。”
陸時卿當然知道這事,嘴上卻怪道:“莫非此前芙蓉園……”
他話說一半,徽寧帝便冷哼一聲:“是朕叫六郎去的。一來打消九郎的念頭,二來令賜嫻與六郎見上一面。結果呢,朕的苦心,都叫你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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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時卿連忙起身拱手:“是臣的不是。當日六殿下與臣在丹鳳門巧遇,見臣闲著無事,便邀臣同往。臣未多想,豈料……”
“豈料你竟搶了六郎的風頭!眼下朕的六郎留不住賜嫻,你說說,該如何贖這罪?”
陸時卿早知會這樣。老皇帝與他“推心置腹”嘮了半晌,從一開始就是奔著這最後一句來的。
如他識趣,這時候就該說一句:臣願替陛下分憂,娶縣主為妻,助陛下將元家牢牢捏在手中。
但他不想識趣。
隻是如此情狀下,也不可能對聖人直言“不娶”。
他思量了下道:“臣明白陛下的意思。您若要臣娶縣主為妻,臣自然不敢不從。可依臣看,此事不可操之過急。不論是您賜婚,或臣請媒說親,最終到底得看滇南王意思。姚州與長安遠隔千裡,實有不便,莫不如等歲末,滇南王與王妃照制進京時再作打算。陛下既已有妙計令縣主回城,應也不急一時。”
他說完這些冠冕堂皇的,又道:“您此刻心中必然怨臣,臣也不怕說來給您笑話,臣不喜縣主,實是因此女克臣。臣與她數次相交,無一回不狼狽,今次還掛了彩。臣怕迎了這尊大佛進門,過不了多久,您就再聽不見臣在您跟前耍嘴皮子了。”
徽寧帝起先一臉嚴肅,聽到後來放聲大笑:“罷了!你是朕的臣子,也非兒子,這婚姻大事,朕不好逼你太過。但你也得有個準備,免得哪日朕一不高興將你賣給元家,你還一口氣緩不上來。”
陸時卿頷首應是,將帝王哄妥帖了,才懇切道:“陛下,臣昨日查案,一宿未眠,元將軍這一鞭子也著實厲害,您可否容臣告假一日?”
徽寧帝點點頭,交代了幾句案子的事,令他回去好生歇息。
陸時卿上了宮外的馬車卻並未安歇,將手上紗布一層層拆去了,喚來趙述吩咐:“想個法子將這傷口遮去。”
趙述進到馬車裡邊,看了眼他觸目驚心的手背,不由一駭:“郎君這傷如何來的?”
“別廢話,我趕時辰。”
他連忙點頭:“法子是有,就是……疼了點,也髒了點,您確定要使?”
“你盡管辦就是。”
……
陸時卿的馬車疾馳出丹鳳門的一刻,含涼殿的宮道上,一名宮婢碎步而過,與候在盡處的韶和公主鄭筠低聲道:“貴主,打聽著了,瀾滄縣主欲回姚州,聖人不肯放行,派人……”
鄭筠聽完,淡淡問:“陸侍郎呢?”
“陸侍郎稱病告假,今日怕不會來含涼殿教十三殿下念書了。”
她苦笑一聲:“知道了,下去吧。”
宮婢欲退,又被她喚住:“等等。派兩個探子去永興坊附近轉轉,如陸侍郎出府,盯緊去向,回報給我。”
……
陸時卿回府後,遮掩了手背傷口,將一名僕役招來房中,問:“消息。”
這名叫曹暗的人答:“元將軍未歸,聖人的人馬已去往郊野待命。郎君準備趕過去?”
他搖搖頭:“來不及,也沒必要。但我得去元府一趟,等元世琛回,交代他幾句。”
“郎君可是擔心,瀾滄縣主自山匪行跡中猜到事情原委,一生氣便與聖人撕破臉皮?”
“她倒不至如此魯莽。我是怕元世琛得知真相後,一時衝動鬧去宮中。”
曹暗點點頭,問:“您還是從密道走?”
陸時卿“嗯”了聲,捎上面具,臨走前一指府門方向:“門口那兩個來盯梢的,給人家送碗茶水去,道句辛苦。”
他一驚,也不敢詢問是誰派來的探子,忙應是。
陸時卿移開暗門,彎身準備下密道,突然一頓,回頭嚴肅道:“等等,換送酸梅湯吧。”
曹暗微微一愣,下意識問:“為何?”
就在他以為自己多嘴了,郎君不會答時,卻見對面人皺了皺眉頭,道:“因為實在太難喝了。”
難喝的東西,合該與人分享。
第18章 舍得
元賜嫻確是天未亮就上了南下的馬車。
昨夜元鈺回府後,一句話不說就要趕她去姚州。她起先一頭霧水,硬是被他拖上了馬車,像犯人似的押送走,後來靜心想想,方才明白過來。
阿兄突然如此,想必是聽陸時卿說了什麼。她雖不知具體,卻也大致猜到幾分。
長安波詭雲譎,她留在這裡,固然能替阿兄行事把關,盯牢徽寧帝與六皇子,也有機會到陸時卿或十三皇子跟前博博好感,卻難免存在風險。倘使有朝一日,朝廷與滇南撕破臉皮,徽寧帝必將拿她掣肘父親。阿兄已賠在了京城,她再搭進去,便是給元家更添艱難。
想到這裡,她到底不再掙扎了。去留各有利弊,本難取舍,但既然阿兄作了抉擇,她又拗不過他,順勢而為也非不可。
眼下最好的法子,便是她將夢境內容講給兄長聽,告誡他接下來如何作為,然後回到姚州,與父親分析朝中形勢,叫他醒悟聖人對元家的態度,再與他商議自保的策略。
至於陸時卿這座靠山,她也沒打算放棄。對她來說,長安是易進不易出的地方,如能順利離開,便也可再度回返。
她打定了主意,待出了城,到了一處僻靜無人的山道,就將一路護送她的元鈺喊進馬車來,又把兩名婢女與跟在兩側的一隊隨從斥遠。
元鈺見她不鬧了,剛松口氣,掀簾卻見她神秘兮兮壓低了嗓門道:“阿兄,我有要緊話與你說,但你得先起誓,不論如何,絕不講給第二人聽。”
他一愣:“什麼玩意兒?我拿什麼起誓?若說漏了嘴,次日就禿頂?”
她剜他一眼,此刻沒說笑的心思:“就拿我與阿爹阿娘的性命起誓。”
元鈺一驚:“說什麼呢你!”說完見她神情肅穆,不知何故,也生出幾分慌張來,嗫嚅道,“……成成。”
聽他一字一句承諾好,元賜嫻才小聲道:“阿兄,我呢,得了上天的啟示,曉得了幾件將來事。這第一,兩年後,咱們元家將因……”
她說到這裡一頓,似覺直言不妥,便拿指頭沾了茶甌裡不飲的茶水,在檀木小幾上寫下幾個字:謀逆重罪被滿門賜死。
元鈺瞪大了眼睛。
她繼續道:“第二,屆時請纓捉拿咱們的人,是……”
她復又沾水寫字:六皇子。
元賜嫻將關鍵訊息一一說明,再向元鈺解釋了夢境始末,與她此番來到長安的緣由。
接二連三的噩耗叫元鈺驚得半晌說不上話。良久,他摸了摸她的腦門:“賜嫻,你沒燒著吧?你……你莫不是在陸子澍那裡受了刺激?要,要不阿兄替那小子擄來,送去姚州入贅咱家?”
元賜嫻頭疼扶額。她這阿兄,回回遭受打擊,就嬉皮笑臉作掩飾,好像如此便可自欺欺人了。
她道:“咱們元家這些年是什麼處境,阿兄比誰都清楚,否則你這最是樂得無事一身輕的人,哪會去摻和那些事?我方才說的,來日究竟是否可能發生,你心裡有數。”
元鈺微微一滯,冷靜了下,到底正經了些:“……可這太邪門了,沒道理啊!就算是真的,老天憑什麼給你夢見這些個事?”
這個元賜嫻也不知道。她歪著腦袋想了想:“指不定上輩子誰給我燒香拜佛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