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一身俏麗胡裝,上穿杏紅翻領長袍,下著波斯褲,腰配承露囊,足蹬金錦小蠻靴,正高踞一匹淡金色的汗血馬,笑意融融地望著他。
他認得這匹馬,是昨年徽寧帝賞給元鈺,賀他新婚的。
他也認得這個人,是元賜嫻。
她在馬上笑問:“陸侍郎,真巧啊,您這是往永興坊去嗎?”
陸時卿的手捏在簾子上,面無表情“嗯”了一聲,向她頷了頷首以示招呼。
她笑得更高興:“我就住在您斜對角的勝業坊,與您隻隔了一條大街。”
陸時卿無意多做停留,狀若未聞地道:“狹路難行,縣主先請。”說完卻遲遲不等趙述動作,他偏頭一看,見這小子哈喇子都流到下巴了,隻得恨恨咬牙道,“趙述……!”
趙述連忙回魂,連“哦”幾聲,一手去提韁繩,準備掉轉馬頭讓路,一手一抹口水。
陸時卿不忍見如此汙穢場面,眉頭一蹙就要放簾,卻被元賜嫻給打斷:“陸侍郎,大熱天的,您上朝辛苦,我這兒有個冰鑑,裡頭盛了酸梅湯,您喝不喝?”
她提了提手裡的匣子,含笑等他答。
他放簾的手一滯,彎唇道:“大熱天的,縣主出門也辛苦,不如還是自己喝吧。”說罷手一松,擱下了簾子。
元賜嫻也不惱,一夾馬腹上前,隔著簾子說:“陸侍郎,您這會兒不想喝,興許等會兒就想喝了……”
陸時卿當她是要勸說自己收下冰鑑,正想說“不必”,卻聽她頓了頓道:“我送您回府,倘使您這一路改了主意,叫您的馬夫喚我一聲就是。”
“……”
陸時卿險些以為他聽岔了,卻見她緊接著吩咐起了趙述:“趙大哥繼續趕車吧,我這馬跑得快,跟得上。”
玩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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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述被這聲“趙大哥”喊得神魂顛倒,好歹還保持了些微清醒,回頭問了句:“郎君?”
陸時卿是不懼這點激將把戲的,“呵呵”一笑:“那就聽縣主的,回府。”
馬車轆轆向前駛去。很快,他就再笑不出第二聲。
本道元賜嫻是說笑威脅,卻不想她當真說到做到跟來了。不論車行如何快,簾外的踏踏馬蹄都一路緊隨。
是了,論起速度,誰還能比得上聖人御賜的汗血寶馬不成?
然後,更叫他不能忍受的事情發生了。
他聽見街頭巷尾,百姓們對這匹扎眼的駿馬議論紛紛,而這個高踞馬上的女子,與眾人熱情地打著招呼。
“老丈,我這馬漂亮吧?對對對……我這是送咱們朝的陸侍郎回府呢!什麼,風大,您聽不清?哦,我說啊,我這是送咱們朝的陸,侍,郎——回府呢!”
“阿婆,您問陸侍郎是誰?您有所不知,咱們朝的陸侍郎可厲害著呢,十五歲就高中探花了……您孫兒這麼小的時候在做什麼呢?”
“這位小娘子,你說你仰慕陸侍郎?哦,這個不可以,因為咱們陸侍郎名花有主了,他……”
“元賜嫻!”陸時卿忍無可忍,咬牙打斷了她。
她立時聽話地打住,笑呵呵地與眾人揮別:“……啊,時候不早,鄉親們,咱們來日再話。”
陸時卿這輩子第一次真正體味到了什麼叫招搖過市。等遠離了嘈雜一帶,他深吸一口氣,冷聲叫停了馬車。
元賜嫻俯下些身子,湊到車簾邊殷切地問:“陸侍郎,您方才喚我何事?”
車內一片死寂,半晌,傳出個平靜的聲音:“勞煩縣主一路相送,此地已離寒舍不遠,您將冰鑑交給我的僕役便好。”
早這樣不就完了嘛。何必熱得她滿頭大汗呢。
元賜嫻也實在曬得慌,一刻不願多停,將匣子遞給趙述,完了再次俯身道:“陸侍郎不必客氣。實則論品級,我在您之上,但您見了我,不下馬車,還直呼我名,該不是目無尊卑,有意冒犯,而是想親近我的緣故吧?”
這話陸時卿沒法接。
馬車裡傳出清脆的“嚓”一聲,像是誰將宣紙一把揉成了一團。
元賜嫻笑了一聲:“您不說話,便是默認了。這酸梅湯您趁涼喝,咱們後會有期。”
……
陸時卿一路陰著張臉回了府。
他身後,趙述提著匣子屁顛屁顛跟著,一路碎碎念:“郎君,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瀾滄縣主吶!哎喲,可真是……”
可真是美到叫人深感言語之貧乏,措辭之無力啊!
他這邊正苦於找不出詞兒形容,忽見老夫人迎面走來,當下閉嘴。
陸時卿停步,繃著的臉緩和了些:“阿娘。”
宣氏笑著上前:“兒啊,阿娘過些日子去替你置辦幾身秋衣,你回頭來房裡挑揀挑揀圖樣……”她說到這裡一頓,目光在趙述手裡邊的匣子頓住,“這是何物?”
陸時卿給趙述使個眼色。
他忙樂呵呵地答:“回老夫人,小人今兒個撞了桃花,半道碰見個小娘子,非要將這匣子送給小人,說是裡頭裝了酸梅湯,給小人解暑的。”
宣氏笑意不減:“是嘛,那可真是好福氣。”
陸時卿不自在地咳了一聲:“阿娘,兒先回房了。”
宣氏點頭示意他去,等人走遠面色一斂,與身旁丫鬟道:“這混小子,真當他阿娘是沒見過世面的!那匣子眼瞧著便是上等黃花梨制成,且雕工如此精致,哪裡是趙述能惹來的桃花!你們快派些人去打聽清楚。”
趙述撒謊撒出一身汗,跟陸時卿一路到了他臥房門口,小聲問:“郎君,這酸梅湯?”
陸時卿停步,回頭:“你不怕被毒死就喝。”說罷便將房門移開,“砰”一聲闔上了。
趙述一路念叨著“怎麼會有毒呢”退下了。
陸時卿冷靜了一晌,等他聒噪的聲音遠去,蹙眉站在屋裡一面銅鏡前,掸了掸衣襟,張嘴要說什麼,卻沒能說出口,復又整了整腰帶,換了副非常冷漠的態度,道:“阿濯,有樁事得跟你講明白……”
他說到這裡停下,來回踱了兩次步,將臉色放和緩了些,重新對鏡道:“阿濯,我左思右想,此事當及早與你說明。昨日我與你講,瀾滄縣主回絕了你,卻不知緣由,實是我一時難以啟齒,與你撒了謊……其實她……”
他再度停下,深吸了口氣,搖頭重來:“阿濯,想來你已聽聞城內動靜,此事你萬莫誤解,我與……”
他咬咬牙,再搖頭,再重來,如此幾番過後,實在氣惱不堪,提高了聲道:“這個元賜嫻……!”
恰此時,房門被叩響。
外邊宣氏震驚難言,默了半晌才得以開口,朝裡問:“兒啊!你將元家小娘子藏屋裡了?”
第10章 會情敵
陸時卿霎時住嘴,僵愣在原地。
等他回神,請宣氏進,時辰已漫長得有些可疑。
宣氏一進屋就東張西望起來,第一眼看他床帳,第二眼看他桌底。
陸時卿頭疼不已:“阿娘,沒有誰在裡邊,您……”他克制著沒動氣,“來,您坐下歇歇。”
宣氏滿腹狐疑地坐下,道:“那你神神叨叨的,跟誰講話?”
“我……誦書。”
“哪個書上還寫了元小娘子,你當阿娘好欺?”她覷他一眼,突然問,“阿娘問你,韶和公主叫什麼名?”
這怎麼又扯上韶和公主了?他一面親手給宣氏斟茶,一面答:“兒怎會記得。”
“早些時候的岑三娘呢?”
陸時卿一臉“岑家還有三娘嗎”的表情。
“那柳七娘,葉四娘,白六娘,沈九娘呢?”見兒子臉上明明白白寫著“這都是打哪來的”,她愈發篤定道,“記不得吧?諒你也記不得這些個向你拋過枝條的小娘子!”
陸時卿點點頭。他不單記不得,甚至懷疑這些都是阿娘眼下信口編的。
宣氏鋪墊完了,終於扯著正題:“既然如此,你怎就記得了元家小娘子叫什麼?”
陸時卿一噎。
他哪裡知道自己是怎麼記得的。先前在馬車裡一時情急,不知怎得就脫口而出了。他記性又好,過了嘴的名兒,想忘也忘不了。
想到這裡,他蹙蹙眉,暗道不好。
見他答不上,宣氏冷哼一聲:“阿娘可都差人打聽清楚了。如今整個長安城鬧得沸沸揚揚,都曉得有個謫仙神女般的人兒駕了匹金燦燦的寶馬親送你回府。你還敢瞞阿娘酸梅湯的事?”說罷不等他解釋,便擊了擊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