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徐家的兒郎, 精瘦老頭朝他們擺擺手:“進去吧, 都進去。”
兩個孩子瞪幾眼陳孝宗,聽話地離去。
陳孝宗已經走近,十分熟稔地坐到老頭對面, 看看棋盤, 再笑著對老頭道:“這麼簡單的棋局, 師公是在哄街坊們開心吧?”
老頭:“他們開心了, 我也開心了, 各得其樂。”
陳孝宗:“那我再陪師公樂呵樂呵。”
說完,他拿起黑子,就著現有的棋局繼續下了起來。
老頭看他一眼,默默布棋。
這一局無比漫長,終於結束時,天色已暗。
陳孝宗嘆氣:“姜還是老的辣啊,別說我了,就是我爹來,也得敗在師公手裡。”
老頭:“你爹比你精多了,我的棋藝也不如他。”
巷子裡忽然起了一縷風,頭頂的香樟樹葉窸窸窣窣地晃了起來,陳孝宗抬頭看看,再朝老頭一笑:“下棋也講究天時地利人和,我爹棋藝不如您,偶爾贏兩盤,也都是佔了其他方面的便宜。”
老頭摸著胡子笑:“你比你爹能說會道。”
陳孝宗:“那還是他厲害,不然當年哪能得您青睞,沒有您的提拔與栽培,我爹早不知道被貶去哪裡了。”
老頭瞥眼他的肚子:“吃過了?沒吃陪我吃頓家常飯吧。”
陳孝宗:“還是師公心疼我,這個時候來,就是為了蹭您一頓飯!”
老頭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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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孝宗繞過來,扶親爺爺似的扶起老頭,熟門熟路地往徐府裡面走。
可以說,自打他來華亭縣任職,三天兩頭地往徐府跑,若非徐府沒留他過夜,他能吃住都在這邊。
徐家的廚子準備了兩葷兩素一湯,不算多,但樣樣色香味俱全,甚是講究。
陳孝宗心滿意足地道:“我爹還是心疼我,讓我來您這邊享福,像我大哥,在廣東肯定沒有這麼好的飯菜。”
老頭:“各地有各地的水土,廣東亦有當地名菜。”
陳孝宗:“師公見識廣,給我講講?”
老頭便一邊用飯,一邊給他說了些廣東地界的珍馐美味。
陳孝宗聽得津津有味。
老頭的視線不斷地在探花郎那張有幾分熟悉的俊美臉龐掃過,忽然道:“馬上就要收夏稻了,你真的一點都不著急?”
朝廷推行新政,周圍縣城的知縣早就焦頭爛額地忙活起來了,隻有陳孝宗,正月底到任,幾乎天天往他這邊來,卻一次都沒提過新政。
論耐心,他自認不會輸一個小輩,可陳孝宗如此闲適,老頭也怕關鍵時刻年輕人突然來一招狠的,不給雙方留任何餘地。
他可不會因為陳孝宗笑得俊俏,就真以為他沒有狠招。
陳孝宗聽到這話,笑得更好看了,一邊為老頭舀勺白玉豆腐,一邊信心滿滿地道:“有您幫我,我最不用著急了。”
老頭:“我幫你什麼?”
陳孝宗:“您是華亭縣的首富,亦是整個南直隸各世家大族唯馬首是瞻的人物,隻要您肯配合新政,其他世家誰還敢推諉?”
老頭垂下睫毛,低頭吃豆腐。
既然提到這茬,陳孝宗也不回避了,笑著道:“我爹剛派我來時,我都急上火了,怕您不願意讓徐家交田稅,來文的我鬥不過您,來蠻的豈不成了欺師滅祖?我爹狠狠訓了我一頓,嫌我瞎操心,還說您老在內閣時便事事以皇上、百姓為先,新政既利於百姓,也利於皇上,您絕不可能反對。”
老頭磨了幾次牙,咽下入口能化的豆腐,剛要開口,陳孝宗的高帽又來了:“我挨了一頓罵,心裡果然也敞亮了,我爹那話確實沒錯,您老乃是本朝第一賢相,注定要陪著三朝皇帝名留青史,沒道理到老再為了那點田賦跟朝廷對著幹,白白落個晚節不保的汙名,是不是?”
老頭:……
陳孝宗再舀一勺豆腐:“我爹還說了,明年十月您老就要慶八十了,皇上平時就總是念叨您,到了明年您慶八十大壽,皇上肯定會賜祝壽的璽書給您,多大的榮耀啊。我見我爹羨慕,連忙哄他,說他老了也能得這個,我爹又說了,他賢德不如您,沒可能的。”
老頭:……
陳孝宗:“對了,明年春弟要參加春闱吧?到時候給您中個一甲進士回來,一年雙喜!”
春弟是指徐家長孫。
老頭:……
他深深地看了陳孝宗一眼。
陳孝宗:“來,這豆腐好吃,您多吃點!”
.
廣東,廣州府。
這邊夏稻收的更早,但士族不如江南那邊多,有鬧事的,陳伯宗全部以武力鎮壓,堪稱鐵血手腕,直接就把那些企圖阻攔新政的本地士族的氣焰壓了下去。
隻是今年是新政推行的第一年,大問題解決了,各種各樣的小問題卻層出不窮,陳伯宗依然忙得早出晚歸。
這日傍晚,陳伯宗回到知府衙門,天已經黑了。
有個線人早早在此等候了。
陳伯宗屏退左右,叫線人陪他一起落座,兩人邊吃邊聊。
當年豫王、景王在五朵山大敗,留下兩萬多降兵,為首的軍官們都斬了,兩萬多降兵卻都是青壯年,白白殺了可惜,朝廷的處置辦法,便是在他們額頭刺字,發配各地做苦役。
朝廷年年都缺勞役,邊關修長城用人,兩河築堤壩用人,各處礦山採礦也用人,除了徵用百姓,便是派遣囚犯做事。
在陳廷鑑的暗中授意下,兩多萬降兵分散發配到了五個地方。
恰逢當年廣東這邊發現一處新鐵礦,朝廷便直接調了八千降兵過來。
陳伯宗要查戚瑾通敵的證據,除了派人盯著戚瑾與金吾前衛存活的三百來人,也要接觸叛軍這邊的降兵。
景王自刎,豫王就是頭豬,另一個知情的便是郭繼先。
郭繼先的口供,是他們抓到一個斥候,從斥候口中得知四弟要過白河嶺。
實際上,凌汝成派出去的一個斥候的確沒能回來,這個斥候如果真落到了叛軍手中,總要有人負責抓住,負責將斥候帶去見景王、郭繼先,再負責處置,也總會有一些士兵見到了這個過程,包括戚瑾暗中通敵,他再神通廣大,也會留下一些線索,而不是直接就聯系到了景王、郭繼先。
從先帝駕崩那年的十一月,到去年臘月,陳伯宗的手下整整調查了兩年。
綜合各地的消息,臘月裡陳伯宗終於湊齊了戚瑾通敵那晚,叛軍那邊負責守夜的士兵名單。
大多數都戰死了,活著的十七個,其他四地的都漸漸被他的人撬開了嘴,湊出了這份名單,隻剩五個在廣東這邊的,三人已經死於苦役折磨或病痛,剩下兩個,線人還沒有機會接觸。
陳伯宗來廣東,除了要推行新政,另一樁便是調查這兩人。
他沒有露面,安排兩個線人以囚徒的身份去了那二人所在的礦山,先了解對方的性情,熟悉了,才能試著打探當年。
“大人,張強沒什麼心機,幾乎問什麼答什麼,李信沉默寡言深藏不露,人也十分警醒,這半年我也幫了他不少忙,他除了當時道謝,其他時候照樣獨來獨往,我實在找不到機會。”
陳伯宗:“越是這樣的人,越能藏住秘密。”
線人:“那該怎麼辦?”
陳伯宗:“暗中帶他出來,礦山那邊做成他逃跑的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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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李信從昏迷中醒來,發現自己被綁在一間陳設簡樸卻十分雅致的書房。
臨窗的書桌前,坐著一個清風朗月、莊靜內斂的三旬男子,燭光跳躍,斯人如玉。
李信默默地打量周圍,最後視線再次落在對方臉上。
陳伯宗看他一眼,問:“可認得字?”
李信點頭。
陳伯宗拿起書桌上的信紙,舉到李信面前。
李信定睛一看,發現信紙上寫著:打到一隻麻雀,再抓一隻兔子,便可換一壇酒錢。
確認他看完了,陳伯宗將信紙放入銅燈,看著火舌吞沒信紙隻剩一層薄薄的灰,陳伯宗低聲解釋道:“我們在查五朵山一役中,朝廷這邊有人通敵的案子。”
李信面無表情,隻有瞳孔難以察覺地縮了縮。
陳伯宗坐在他對面,看著他的眼睛道:“忘了說,我今年調任廣州知府前,原是大理寺少卿陳伯宗。”
李信喉頭微滾。
他們這些士兵,知道的比百姓多,但凡聽說過陳廷鑑陳閣老的,也差不多都知道陳閣老有三個兒子,驸馬名氣最大,中過狀元卻娶了一個娃娃親平民妻子的大理寺少卿陳伯宗排第二,另一個探花郎反倒沒什麼值得一提的傳聞。
陳伯宗看眼他的喉結,繼續道:“麻雀指金吾前衛那邊的人,對方知道通敵之人的身份,隻要叛軍這邊再有證據證明那晚確實有人給你們通風報信,而非你們抓到了斥候,我們就可以坐實叛徒的罪名。”
李信:“為何要告訴我?”
陳伯宗:“你是那晚叛軍的守夜士兵之一,如果你能提供證據,將功補過,我可以放你自由。”
李信:“若我不知情?”
陳伯宗笑了笑:“不知情,卻知道了我的秘密,那就隻能被我滅口。”
李信:……
第181章
八月初一, 華陽照例在宮裡住了一日,陪母後聽聽戲,晚上再聽弟弟暢談一番各地新政進展。
新政最艱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各地的士紳、書生或許還會繼續詬病弟弟與朝廷,可在朝廷幾次發兵鎮壓之後, 再也沒有哪家士族願意當出頭鳥,官紳士族不鬧,豪強更不敢惹事,那些親口在皇上面前承諾會配合新政的藩王們也沒有借口再推三阻四。
元祐帝仿佛也做了一回農夫,春天播下新政的種子, 之後就開始各種照料與操心, 現在莊稼已經長成, 隻待豐收。
“姐姐, 新政成功,也有你一份功勞。”
元祐帝眼神明亮地看著姐姐。
華陽又笑又驚訝:“我做什麼了?”
元祐帝低聲道:“當初若不是你鼓勵我, 我未必會與母後對著幹。”
華陽連忙做了個“噓”的手指, 嗔怪弟弟道:“都是你自己拿的主意, 別把我牽扯進來。”
元祐帝不再提舊事,笑道:“等國庫銀子多了, 我送姐姐一份重禮。”
華陽:“無功不受祿, 重禮我可受不起,逢年過節賞賜我一些胭脂水粉、綾羅綢緞,我就高興了, 也不用擔心被言官說三道四。”
元祐帝:“這個簡單, 馬上就要中秋了, 我叫人給姐姐預備一份。”
翌日上午, 華陽出宮, 來了陳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