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陽這才改成一手捧著手爐, 一手打開折子。
她漫不經心地瀏覽,看著看著面上一喜:“九百萬頃田地?我記得太祖爺爺那時候好像才八百多萬頃吧?”
普天之下, 莫非王土, 華陽是皇家長公主,自家地多了,她當然要高興。
元祐帝臉上全是笑, 眼睛亮亮的:“是啊, 這次清丈非常成功, 派了錦衣衛出去, 廢了一個晉王, 抄了十幾個帶頭鬧事的豪富之家,各地宗親都老老實實地配合,官紳豪強們也不敢再隱瞞,或許還有些漏網之魚,但想來不多。”
華陽美滋滋地看著折子,忽然問:“去年登記在冊的田地一共有多少?”
元祐帝立即變得咬牙切齒:“才四百七十萬頃。”
華陽跟著咬牙:“瞞了近一半的田地,他們可真夠貪的。”
元祐帝露出幾分狠色:“貪不了多久了,明日內閣就會呈遞新的賦稅提議。”
華陽:“內閣已經統一政見了?我聽驸馬說,朝會上陳閣老、何閣老經常吵來吵去。”
提到這個,元祐帝捏了捏額頭:“估計明日還得吵一回,內閣五人,呂閣老、陸閣老、沈閣老都聽陳閣老的,何閣老揚言他自己準備了一套新政,明日請我跟母後好好評判評判,看看是他的新政堪用,還是陳閣老的可行。”
華陽惋惜道:“此等盛況,可惜我不能親眼目睹,說起來,我六七歲的時候就認得陳閣老了,十幾年來除了見他與驸馬黑臉,好像還沒見過他與別人爭辯得臉紅脖子粗。”
元祐帝:“這個簡單,明日姐姐隨我們一起聽政。”
華陽朝窗外揚揚下巴:“母後能同意?”
元祐帝:“無礙,反正隻要他們吵起來,咱們誰也插不上話。”
翌日是冬月二十九,元祐帝要上朝會,華陽就一直陪在母後身邊。
到了元祐帝要聽內閣稟事的時候,戚太後也要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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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陽撒嬌地抱住母後的胳膊:“母後,我聽弟弟說今日陳閣老、何閣老又要吵起來,我也想去瞧瞧熱鬧。”
戚太後嚴肅道:“朝廷大事,豈可兒戲?”
華陽:“就這一次,以後就是您跟弟弟求我旁聽,我都不來。”
戚太後:“不行。”
華陽眨眨眼睛,再低下頭:“父皇若在,他肯定依我。”
戚太後:……
都是先帝開的好頭!
“算了,我走了,以後我再也不會進宮叫您為難了。”華陽松開母後的手,規規矩矩地行個禮,轉身便走。
戚太後抿唇。
眼看著女兒越走越遠,就要跨出門了,戚太後的腦海裡便浮現出南康長公主笑盈盈討好她的臉。
一個是先帝與別的女人生的,一個是自己的親女兒,戚太後當然更疼愛親生的。
南康要是不來,她知道女兒在宮外過得好,確實不會太惦記,可每次南康來了,戚太後就忍不住想起華陽,想真有這個闲功夫,她寧可陪女兒闲聊家常。
“好了,隻此一次,下不為例。”
華陽才把一隻腳探出門,聽到母後開口,她立即跑回去,抱住母後撒了好一會兒的嬌。
可華陽畢竟大了,不可能像小時候那樣坐在先帝懷裡或是藏在書桌下,戚太後指了指聽政殿的側間。
華陽就躲在簾縫後,看內閣五位閣老前後跨進來,公爹與何閣老站在前面,其他三位垂眸斂目地站在後排。
行禮過後,陳廷鑑將手裡的奏疏呈遞給元祐帝。
元祐帝沒接,道:“先生念一遍吧,朕與母後一起聽。”
陳廷鑑頷首,雙手捧著奏疏,微微垂眸,抑揚頓挫地念了起來。
五十五歲的首輔大人身形清瘦而修長,穿一條緋色的閣老官袍,面容俊逸儒雅,聲音清潤,往那裡一站,至少在容貌氣度上就把其他四位閣老都比下去了。
華陽看著這樣的公爹,想起了小時候她陪著弟弟聽課時見過的年輕閣老。
當時華陽就很喜歡陳閣老了,晚輩對長輩的那種仰慕,希望他也能給自己當先生。
陳家五個孩子,大郎三兄弟敬畏公爹,婉宜一直都很喜歡的。
華陽特別能理解婉宜,因為她們這些女孩子,都隻領教過公爹溫和的一面。
至於公爹此時口述的新政,便是上輩子元祐三年推行的一條鞭法,將加諸於民的各項田賦、徭役合並成一項徵收。賦役統一,由地方官府直接辦理,既能避免各級官吏巧立名目剝削百姓,又杜絕了裡正、糧長侵蝕分款之弊。
這條新政是公爹主張推行的,可惜當年八月公爹病逝,並未看到新法的成效——元祐三年國庫的盈餘,竟高達四百萬兩白銀!
盡管如此,因為公爹獲罪,公爹推行的新政也全部廢除了。
華陽幽怨地看向弟弟。
元祐帝正認真地聆聽,時不時點點頭。
然而陳廷鑑的話音剛剛落下,昂首挺胸站在一旁的何清賢突然發出一聲絲毫不加掩飾的嘲笑。
陳廷鑑眉峰一挑。
後面三位閣老互相瞅瞅,繼續裝啞巴。
元祐帝看向何清賢:“何閣老可是覺得先生的稅改有何不妥?”
何清賢:“不是有何不妥,是完全不妥!”
元祐帝早就習慣了,笑道:“還請閣老賜教。”
何清賢轉向陳廷鑑,問他:“今年的清丈,查出四百多萬頃瞞報的田地,但這部分田地的大頭仍然在藩王宗親、官紳手中,宗親的地一律免徵賦稅,官紳也各有大量免徵額,也就地主豪強那點瞞報的田地能夠給朝廷加稅,卻無異於杯水車薪。”
“也就是說,你這改革,仍然隻盯著百姓手裡那些地,那些注定會被宗親、官紳繼續兼並的田地。地越來越少,你就是一條鞭子打走了官員們貪汙克扣的部分,朝廷徵收上來的賦稅仍然是百姓們的血汗錢,改變不了百姓越來越窮的事實,百姓苦,朝廷靠近年盤剝的銀子能穩十年二十年,一旦百姓活不下去了,還是要出大亂子!”
陳廷鑑:“百姓的地確實數量不變,可稅改減少了他們的賦稅,他們隻會過得比現在好,哪裡就活不下去了?”
何清賢:“哪裡減少了?以前他們種地可以繳糧,現在你讓他們統統折算成銀子,百姓賺一個銅錢都難,手裡哪來的銀子?有錢人用銀子換銅錢,一兩銀可以兌換一千二三百銅錢,反過來,百姓得拿一千二三百銅錢去換一兩白銀!朝廷收了銀子是美了,百姓多掏的兩三百銅錢算誰的?”
陳廷鑑:“百姓可以直接拿糧食去換銀子。”
何清賢極盡諷刺地笑了幾聲:“無奸不商,我今日就能告訴你,你這新法一出,待到秋收百姓販糧,糧商的收購價一定會比平時低至少兩三成!陳閣老啊陳閣老,你的確為充盈國庫費盡了心思,可你太懶太奸,你不敢得罪那些有田有銀的,便隻敢吸百姓的心血!”
陳廷鑑臉色鐵青。
華陽緊張得都快無法呼吸了,何清賢怎麼敢如此中傷公爹,一點情面都不留!
元祐帝同樣找不到話。
戚太後提醒道:“何閣老不可無禮,有不同政見可以商量討論,怎可言語傷人?”
何清賢看向戚太後,再看看元祐帝,腰杆挺得筆直:“臣絕非故意傷他,隻是看不慣他明明有其他更有益於朝廷百姓的辦法,卻因懼怕得罪天下官紳而不敢用!”
戚太後:“何閣老有何高見?”
何清賢拿出一封奏疏。
曹禮躬著腰將奏疏呈遞給元祐帝。
元祐帝還沒翻開,何清賢突然一手指天:“天下田地,盡半數都在藩王宗親手中,剩下五成,官紳佔地兩成,數千萬百姓隻佔三成!宗親越來越多,會從百姓那邊搶奪更多田地,官紳越來越貪,他們欺軟怕硬,也會挖空心思盤剝百姓,若朝廷再不想辦法解決這兩顆巨瘤毒瘤,百姓活不下去時,便是水湧覆舟之日!”
此話如雷鳴炸裂,轟得大殿之內鴉雀無聲,連呼吸聲都要沒了。
華陽不得不倚靠在門柱上,全身竟然隱隱發抖。
最後,還是陳廷鑑心平氣和地問:“何閣老又有什麼護國良策?”
何清賢:“第一,藩王宗親,除了朝廷賞賜的祿田、自己開墾的荒田,凡是從百姓手中掠奪的田地,一概歸還百姓,也不可再以任何方式從百姓手中置辦田地,杜絕兼並源頭。第二,全國徹查貪官惡霸,按照律法嚴懲,隻要天下無一官員敢貪,自能民安國泰。”
陳廷鑑:“宗親也是人,是人便可真金白銀交易,朝廷憑什麼禁止他們置辦田地?你這法子根本不能服眾。”
何清賢:“那就嚴查,太祖冊封藩王可不是為了讓他們魚肉百姓,各地藩王皆有為惡之舉,朝廷總是輕拿輕放,受苦的還是百姓。”
陳廷鑑:“查查查,你就知道查!派誰去查?朝廷又有多少你這樣的大清官可用?”
元祐帝抿緊了唇。
他也知道何清賢的想法很好,可是藩王宗親哪裡是輕易能動的?逼急了一起跳起來造反,二十多個藩王,萬一裡面有個厲害角色真成事了呢?
包括天下官紳,百姓活不下去會反,官紳照樣也會被逼急。
朝廷需要銀子,但不能採用太過激進的辦法,以免危及朝局穩定。
他剛要開口,何清賢似是早料到自己的話不會被皇帝、太後認可,笑了笑,氣勢略收:“既然不能查,那就重新給宗親、官紳定個免稅的份額,超過份額的,與百姓一起繳稅吧!那麼多田地都握在他們手裡,朝廷都窮得揭不開鍋了,憑什麼他們還富得流油?”
“皇上您好好想想,與其換個花樣搜刮民脂激起民怨,直接多出幾百萬頃的稅田,豈不是更好?”
第169章
何清賢的第一主張, 是殺盡魚肉百姓的藩王、貪官。
但這事說起來容易,辦起來難於登天,元祐帝根本不需要考慮就在心裡否了。
何清賢的第二主張, 便是讓以前完全免稅的宗親定個免徵額,其餘的繳稅, 再讓以前有大量免徵額的官紳減少額度,多繳稅。
第二條聽起來比第一條容易了些,但單獨拎出來,依然會激起各地藩王、官紳的強烈反對。
陳廷鑑搖頭:“奪人錢財如同殺人父母,你何青天兩袖清風家裡也沒有多少地, 說此話當然大義凜然, 遠的不提, 你隻問問呂閣老他們, 他們可願意放棄曾經的免徵額,聽你的多繳稅?”
何清賢猛地看向身後的三位閣老。
被點名的呂閣老立即額頭冒汗, 一邊抬起衣袖擦臉一邊慚愧道:“臣家中並無多少田地, 倒是不介意按照何閣老的法子繳稅, 隻是官紳免田賦已經延續了千餘年,廣大學子奮起讀書, 除了想要為朝廷效力, 也是為了光宗耀祖惠及親族,尤其是世宗朝才將官紳免稅額定入律法,突然要改, 如何能服眾?”
世宗就是華陽、元祐帝的皇爺爺, 那位駕崩前被何清賢大罵了一頓的老祖宗。
一提世宗, 何清賢的話可就多了, 如果不是他自己收著, 連說三天三夜都不會累:“你也提世宗,世宗朝時奸臣當道,他老人家除了修仙問道還管過什麼?朝政都交給嚴家父子兩個巨貪,那樣的內閣能幫世宗定出什麼好國策?律法,你還知道律法,那要按照太祖朝的律法,嚴家父子、天下貪官早都該砍頭了,還能讓他們魚肉百姓到今日的地步?”
呂閣老:……
戚太後:“何閣老,不可對世宗不敬。”
元祐帝的額頭也悄悄滑落一滴汗珠。
側間的門簾後,華陽看著何清賢如松如柏始終昂然屹立的清瘦身影,仿佛也瞧見了昔日此人大罵皇爺爺的畫面。
呂閣老敗下陣來,陸閣老、沈閣老將頭垂得更低了。
何清賢依次掃過這兩人,再冷飕飕地盯了陳廷鑑一會兒,重新轉向戚太後、元祐帝:“娘娘,皇上,臣知道,要想推行臣所說的稅制改革,必定要排除千難萬難。可本朝延續了兩百餘年,藩王、官員是從太祖、成祖時的盛世一點點腐朽至今,眼看就要爛至根骨。皇上若隻想維持自己一朝的繁榮,那麼陳閣老的一條鞭法確實可行,可皇上想要祖宗基業再傳承兩百餘年甚至更久,那就必須按照臣的法子,大改特改。”
元祐帝沉默許久,看向陳廷鑑:“先生怎麼看?”
陳廷鑑眉頭緊鎖、心情沉重:“何閣老所言在理,隻是推行起來太難,臣還是堅持一條鞭法。”
何清賢直接朝他這邊唾了一口:“老奸巨猾、屍位素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