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元祐帝沒有再透過窗戶窟窿往裡看,直接來到門口,曹禮挑開簾子,他低頭跨了進去,再往西邊的暖閣去。
陳廷鑑聽見了腳步聲,他抬起頭,就見暖閣門前的簾子被人挑起,露出了元祐帝日漸挺拔的身影。
陳廷鑑連忙離席,繞過桌子,躬身行禮。
元祐帝:“先生免禮,都這個時辰了,先生怎麼還沒回府?”
陳廷鑑笑道:“正要走,正要走。”
元祐帝信了才怪,走到桌案前,拿起陳廷鑑剛剛看的奏折,乃是山東一個地方官請罪的折子,因為今年那邊的徵稅任務沒有完成。按照考成法,這人請罪也沒有用,不是貶官就是要罷官,陳廷鑑也確實沒有要網開一面的意思,但陳廷鑑單獨給此人寫了一封回信,信中陳述他不得不嚴格執行懲罰的原因,畢竟天下官員都看著,無論山東這官有什麼理由,陳廷鑑都不能開這個先例。
元祐帝看完之後,對陳廷鑑道:“他有錯在先,罰就罰了,先生與他浪費筆墨說這麼多做何?”
陳廷鑑:“希望他看了信,多少能消除一些怨氣吧,臣也不知道他家境如何,是否有老母稚子要養,倘若他一時激憤做出什麼傻事,一家老小又要如何過活。臣也是從寒門書生一步步考上來的,知道為官的不易,隻是新政刻不容緩,臣隻能用那些能夠滿足朝廷要求跟得上新政步伐的官員,沒有精力再重新考察別人。”
元祐帝想起了那些層出不窮的彈劾陳廷鑑的奏折。
有時候他也會想,陳廷鑑是不是太過嚴苛了,可看到陳廷鑑竟然連一個即將被貶的小小地方官都要特意寫封信安撫,元祐帝才徹底明白,並不是陳廷鑑為人冷血故意嚴苛,而是形勢逼得他不得不如此。
“這信還剩兩句,朕代先生寫完。”
元祐帝坐到陳廷鑑的椅子上,拿起還有些溫熱的筆杆,沾墨,在陳廷鑑端肅的字跡後,落下他的清俊飛揚的字。
落款,元祐帝寫了師生兩人的名。
“先生為朕為朝廷殚精竭慮,他若有怨恨,朕與先生同擔。”
放下筆,元祐帝朝陳廷鑑笑了笑。
陳廷鑑深深地低下頭,有兩滴淚無聲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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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禮見了,打趣道:“閣老這就感動了?您可知,皇上早來了,為了等您下值,等得連晚膳都還沒用。”
陳廷鑑連忙拿袖口擦擦眼睛,自責道:“臣這就走,皇上也快回去用膳吧。”
元祐帝:“朕還不餓,外面風大,朕送先生出宮。”
陳廷鑑再三拒絕,元祐帝便率先朝外走去,朝著宮門走去。
陳廷鑑不得不快步跟在後面。
他落後兩步,元祐帝偏頭,注意到陳廷鑑的長髯被冷風吹得朝後飄去,緊緊地貼在胸口。
元祐帝忽地想起他還三四歲的時候,還敢頑皮的時候,曾經扯過這把朝臣皆誇贊的長髯。
那時的陳廷鑑也更溫和些,隻是笑笑,淡淡道一句“殿下不可如此”。
一轉眼,他已經長得比老頭子的胡子還高了。
“臣的馬車就在外面,皇上快回吧。”
眼看前面就是宮門,陳廷鑑快步攔到元祐帝面前,再次懇請道。
元祐帝點點頭,卻忽然解開脖子下面大氅的帶子,再將這件狐皮大氅披在陳廷鑑的身後。
陳廷鑑急道:“臣有,去年您賞臣的,方才出來太急,忘在內閣了。”
元祐帝:“那就暫借先生一用,明早進宮後還朕。”
陳廷鑑還要再說,元祐帝揮揮手,轉身朝宮裡跑去。
寒風從北方呼嘯而來,在長長的宮道中穿梭,少年皇帝逆風而行,跑得卻十分暢快。
第147章
自古以來, 一旦有什麼君臣佳話,一定會廣為人知並流傳青史,如介子推割肉奉君, 如唐太宗視魏徵為鏡。
元祐帝冒著嚴寒親自送陳廷鑑出宮並賜下大氅這件事,第二天京城裡的官員們就都知道了, 有人感慨羨慕,憧憬著自己何時也能被皇上青睞,有人得知皇上如此厚待陳廷鑑,對首輔大人的畏懼越深。
陳敬宗是絕不肯把自家老頭的風光事告訴華陽的,華陽最近又一直沒有出門, 直到南康長公主帶著女兒來這邊做客。
華陽上次見南康, 還是五月底去皇陵祭奠父皇一年的時候, 那時的南康除了哭還是哭, 兩人都沒說上話。
後來便是姑母常常帶來南康的消息,無非是南康幽居不出日漸憔悴。
攤上一個造反的哥哥, 華陽理解南康的難處, 但南康從未待她好過, 華陽也不可能如姑母那般上趕著去噓寒問暖。
可華陽亦非心胸狹隘之人,今日南康破天荒地登門, 華陽也客客氣氣地招待起來。
西暖閣中, 陽光穿過琉璃窗照亮大半間屋子,各種盆栽的名品花草安安靜靜地綻放,爭奇鬥豔仿佛春日。
這樣的時節, 也隻有華陽這樣尊貴的身份, 才能養得起這些比人還嬌氣的花。
南康好歹也是先帝僅有的兩個女兒之一, 從前的日子同樣花團錦簇, 隻是從去年起才學會了夾著尾巴做人。
南康羨慕華陽這邊的富麗堂皇, 卻不會有開了眼界的吃驚。
她五歲的女兒和靜郡主就不一樣了,出生在靖安侯府,打小的待遇就不如母親,去年整個侯府都被烏雲籠罩,人人都縮著腦袋過日,恨不得把一顆赤膽忠心挖出來獻給宮裡的太後娘娘與少年皇帝,哪敢在吃穿上鋪張浪費,什麼花啊草啊更是不會精心去侍弄。
此時跨進姨母家的暖閣,對比外面的蕭瑟寒冬,和靜仿佛跨入了人間仙境。
她無法掩飾自己的喜歡。
華陽:……
她覺得小女孩的神情有些可憐。
和靜是父皇的第一個孫輩啊,剛滿周歲就被父皇親自賜了“和靜郡主”的封號,和靜和靜,父皇一定是盼著這孩子長大後會出落成一個溫婉嫻靜的姑娘,不要學了南康的刁難任性與攀比嫉妒。
驚豔過暖閣裡面的景色,和靜站在母親身邊,有些怯怯地望向那位尊貴又美麗無雙的姨母。
孩童的眼睛大多清澈單純,和靜長得漂亮,這般拘束地望著她,華陽很難不心軟。
她朝小姑娘笑了笑,伸出手:“有陣子沒瞧見和靜了,快來榻上坐吧。”
和靜看向母親。
南康別開臉,一手推著女兒,一手偷偷地擦眼淚。
華陽隻當沒瞧見,等南康帶來的嬤嬤幫和靜脫了鞋子,華陽摸摸小女孩的臉,再摸摸那軟軟的小手,都是暖暖和和的,便放了心,柔聲哄和靜吃糕點。
南康收拾好情緒,坐到了她對面。
華陽問:“怎麼沒帶敦哥兒過來?”
南康不敢直視她的眼睛,垂著眼道:“染了風寒,快好了,就是還有點咳嗽,就沒帶出來。”
華陽點點頭,目光在南康身上掃了一遍:“瘦了這麼多,還因為父皇去世,茶飯不思呢?”
南康尷尬地攥帕子。
華陽:“還是說,你怕皇上會因為豫王的事遷怒你?”
南康的下巴都快碰到胸口了。
華陽:“放一百個心吧,隻要你本本分分地做你的長公主,別惦記什麼不該惦記的,皇上還不至於容不下你。”
南康又想哭了。
嬤嬤知道主子是來傾訴心事的,笑著抱小郡主去南邊窗下賞花。
華陽看著和靜走遠,再繼續看南康。
南康低低地哭著:“我知道皇上寬仁,不會遷怒我,可外面的人都欺負我啊,她們對我冷嘲熱諷也就罷了,那些五六歲的小孩子們竟然也學了大人的見風使舵,都敢奚落和靜了。我自己可以忍,就是受不了孩子們受委屈,這才厚著臉皮來找妹妹,希望妹妹寬恕我以前的不是,賞我們娘仨一些臉面,別叫外面把我們踩得太狠了。”
華陽:“我是長公主,你也是長公主,我能有的威風你也能有,誰敢對你不敬,把你以前的飛揚跋扈拿出來。”
南康委委屈屈的:“我哪還有那個底氣,以前有父皇替我撐腰……”
華陽:“我的母後也是你的母後,我的弟弟也是你的弟弟,你真被人欺負了,她們也不會袖手旁觀,別是你自己惹是生非就成。”
南康的眼淚停了,不敢相信地看著華陽。
華陽:“你就是傻,以前還不肯承認。我與你一樣都是長公主,遇到事都得進宮求母後弟弟撐腰,你來找我,還不如經常去宮裡孝敬母後討好弟弟。”
南康訕訕:“皇上一直不喜歡我,母後,我怕她。”
連華陽在戚太後面前都會從驕傲的小鳳凰變成乖巧的小兔子,南康一個庶出的公主,不怕戚太後才怪。
華陽:“我已經為你指了路,聽不聽在你,不過我醜話說在前頭,我是最討厭麻煩的人了,你可別指望將來遇到什麼事來我這邊哭一哭,我就會進宮替你說情。”
南康又是泄氣,又是無奈。
不過華陽肯見她,肯跟她說這些話,沒有趁機落井下石冷嘲熱諷的,南康也十分知足了。
她很清楚,如果她與華陽的身份互換,她肯定會是另一副面孔。
所以南康終於服氣了,服氣父皇為何寵愛華陽更多。
以前她無憂無慮無所忌憚,如今父皇沒了,那樣的南康公主也沒了,從今以後她隻是南康長公主,是兩個孩子的母親。
過來做客,光求人辦事也不行,長期處好關系才是最重要的。
南康開始講一些闲話,包括靖安侯府裡的事,譬如老侯爺待她依然客客氣氣,孟延慶幾次想偷人,都被老侯爺給罵了打了,譬如她的大嫂是真賢惠,二嫂卻明著暗著嘲諷她,包括和靜在堂哥堂姐那裡受了什麼氣,敦哥兒才兩歲,什麼都不懂,暫且還沒事。
華陽還挺喜歡聽這些家長裡短的,牽扯不到她的情緒,又新鮮有趣。
而且她相信,等南康轉過彎了恢復精神,什麼孟延慶、二嫂的,都鬥不過南康去。
說完自家的糟心事,南康再拍華陽的馬屁,羨慕華陽嫡親長公主的尊貴,羨慕華陽嫁的好。
南康總算聰明了點,沒敢誇陳敬宗,怕華陽翻舊賬,一門心思地誇華陽的公爹陳廷鑑。
於是,華陽就知道弟弟送公爹出宮的事了。
南康以前總跟華陽對著幹,現在討好起華陽來竟然也很是能說會道,時不時就逗得華陽笑一笑。
華陽心情好,晌午留了南康母女在府裡用飯。
她還送了和靜一支玉镯。
娘倆走後,華陽收拾收拾,躺到床上歇晌。
暫且沒有睡意,華陽想到了上輩子。
上輩子南康沒有來找過她,大概是從元祐二年的正月開始,南康突然活躍起來,經常進宮侍奉母後。華陽才納悶南康怎麼轉了性子,姑母就來替她解了惑,原來是姑母看不得南康那憋屈樣,為她指點了一條明路。
華陽純粹是好奇:“她都知道討好母後,怎麼不來討好我?”
哪怕是人情過場,南康也不該忽略她這頭。
姑母樂不可支:“她傻啊,我也提醒她討好你來著,你猜她說什麼?她說你一個孤零零的寡婦,看到她兒女成雙心裡不是嫉妒就是難過,她過來反而會給你添堵,一添堵你便會更加看她不順眼!”
想到這裡,華陽又被南康的自作聰明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