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武官裡,年紀大的元祐帝與他們說不到一處,年紀輕的,元祐帝當然最親近自己的表哥與姐夫。
長公主府離得更近,陳敬宗先到了。
元祐帝看看他,笑了笑:“聽聞驸馬但凡休沐,都會陪姐姐出城遊逛,朕還以為你要從城外趕過來。”
隻能在宮裡關著的少年郎,對姐姐姐夫的自在頗為羨慕,心情不好時,那羨慕就有點嫉妒的味道。
他不會跟姐姐陰陽怪氣,對陳敬宗就不必客氣了。
陳敬宗慚愧道:“臣愚笨,長公主喜歡的琴棋書畫臣都一竅不通,隻能出一把力氣陪長公主出城踏青賞秋,隻是天氣漸冷,長公主不愛出門了,今日臣隻能陪長公主在花園裡闲逛,皇上差人去傳喚臣時,臣正因為說錯話被長公主訓斥,還要感謝皇上替臣解圍。”
元祐帝:“你如何得罪姐姐了?”
陳敬宗頭垂得更低了,解釋道:“臣與長公主行到蓮花池邊,池中蓮葉已經發黃,一片凋零。長公主念了首詠蓮詩,頗有悲秋之感,臣想哄她開顏,便說秋天挺好的,可以叫人挖藕吃,不但味道好,還能通便止瀉、健脾開胃,哪想到長公主非但沒有高興,反而生起氣來。”
元祐帝:……
姐姐風花雪月的時候,驸馬一心隻惦記著吃,還扯什麼通便止瀉,姐姐能高興才怪!
元祐帝既嫌棄陳敬宗的笨嘴笨舌,又覺得此事頗為好笑,搖搖頭,趁戚瑾還沒到,他先跟陳敬宗埋怨了陳廷鑑一通。
元祐帝倒要看看,陳敬宗是幫著親爹說話,還是順著他的意思責怪親爹。
一直都是恭恭敬敬站在元祐帝對面的陳敬宗,此刻抬起頭,目光有些復雜地看了過來。
元祐帝看出了幾分羨慕。
羨慕?
他不解:“你這是什麼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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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敬宗苦笑,重新垂下眼簾,道:“剛剛皇上的話,叫臣想起一樁舊事。”
元祐帝:“什麼舊事?”
陳敬宗道:“臣年少時的事。那年臣也才十三四歲吧,還在陵州老家陪家裡的老太太生活。當時臣爹娘都在京城,老太太年紀大了,想管也管不了,臣那二叔也是個面團脾氣,根本不敢過問臣的動向。所以,臣在老家,想做什麼做什麼,誰要是惹臣生氣,臣便故意躲到山裡讓他們著急,看他們還敢不敢指手畫腳。”
元祐帝笑了笑,眼底掠過一抹諷刺,猜到陳敬宗要拐著彎說教他。
陳敬宗繼續道:“有一次,臣單獨進山。臣老家的山都是矮山,沒有什麼危險的猛獸,臣又自負武藝,天不怕地不怕的。不想那日臣上樹掏鳥蛋時,臣剛靠近鳥窩,那窩裡突然竄出一條黑蛇,這要是在地上碰見,臣肯定不怕,隻是當時臣毫無準備,受驚之下便松了手,直直地從一丈多高的樹上摔落在地。”
元祐帝客客氣氣地問:“可有摔傷?”
陳敬宗搖搖頭:“樹上堆積了厚厚一層落葉,臣僥幸保住了一條命,隻是右腿骨折,胳膊也被樹枝劃破,流了很多血。”
說著,陳敬宗挽起袖口,露出右臂內側一條早已愈合隻留下一道細細灰白痕跡的舊傷。
元祐帝本來以為這故事是他胡編的,見到這條傷痕,這才明白竟然真有這麼樁事。
他真正好奇起來:“右腿骨折,你豈不是走不動了?”
陳敬宗:“是,勉強走幾步便疼得受不了,臣隻能自暴自棄地躺在地上,看著天一點點變黑。”
元祐帝想象自己一個人落到那般境地,黑漆漆的周圍全是荒山野嶺,還有蛇鼠野獸出門,渾身汗毛都豎起來了。
陳敬宗:“我身上倒是帶了些幹糧,在山裡躺了一天一夜,鎮上的人就尋過來了,把我背下了山,等我養好傷後,照樣還是喜歡去山裡,誰也管不了我。可皇上知道,我忍著骨折的疼躺在山裡過夜的時候,心裡想的最多的是什麼嗎?”
可能是談到了少時往事,元祐帝離得又很近,陳敬宗不知不覺忘了尊卑,也不再自稱臣了。
元祐帝根本沒有在意這種小節,問:“你想的什麼?”
陳敬宗笑了笑:“幾乎一整晚,我都在罵我家老頭子,如果不是他動不動訓我罵我,我不會一氣之下跑回老家,我不回老家,就不會進山,我不進山,就不會從樹上摔下來。如果我還留在京城,就算我生病,我娘也會在旁邊噓寒問暖地照顧我,我甚至想,就算我死在山裡,老頭子大概也不會掉一滴眼淚,反正他兒子那麼多,還都比我有出息。”
雖然他在笑,可元祐帝仿佛看到了那個孤零零躺在山裡的少年陳敬宗,看見他一邊忍著疼一邊遷怒親爹,一邊遷怒一邊又心酸親爹對哥哥們更好,然後可憐巴巴地掉眼淚。
緊跟著,元祐帝忽然明白剛剛陳敬宗為何會羨慕他被陳廷鑑勸諫了。
至少他想冒險做什麼的時候,陳廷鑑會攔著,而陳敬宗在老家冒險時,爹娘都不在身邊。
做子女的,厭煩時時刻刻被長輩約束管教,可真出了什麼事,第一時間想到的也是長輩,希望他們能及時過來幫忙,希望他們能柔聲細語地守在身邊。
元祐帝甚至還想起他小時候生病,陳廷鑑也親自喂過他喝藥,他到底是太子,陳廷鑑有嚴厲也有溫和恭敬的一面,可陳敬宗在親爹那裡感受到的,就隻有嚴厲苛責吧?
心中五味雜陳,元祐帝恨恨地瞪了陳敬宗一眼:“別以為朕不知道,你在拐著彎替你爹說好話。”
陳敬宗:“皇上誤會了,臣才不在乎他,臣是怕皇上堅持秋獵,萬一受傷,長公主肯定要哭得淚眼汪汪,臣也會心疼擔憂。”
元祐帝:“你進山那麼多次隻受過一次傷,憑什麼覺得朕去一次就會出事?”
陳敬宗:“與會不會受傷無關,是關心皇上的人太多了,皇上忍心叫他們都懸著心?如果臣也有太後那般一心撲在自己身上的娘,也有長公主那麼溫柔呵護的姐姐,臣萬萬不忍叫她們牽掛,可惜臣命苦,上面沒有姐姐,隻有兩個哥哥處處壓我一頭。”
元祐帝:……
這麼一比,他確實比陳敬宗過得舒服多了啊!
陳敬宗:“皇上想秋獵,其實御花園這麼大,您照樣可以施展身手,就說那些麻雀,小是小,飛得可快了,射中了才真正顯得箭法了得。”
元祐帝看向樹梢,在一根樹枝上找到一隻蹲在那裡的胖麻雀。
隻聽說射狼射狐威風的,沒聽說哪個因為射到麻雀而聞名的英雄。
陳敬宗:“您先試試。”
元祐帝命小太監拿來弓箭,重新找隻麻雀,“嗖”的一聲,箭飛出去了,麻雀也飛跑了。
陳敬宗緊跟著射了一箭,箭頭穩準狠地插在麻雀的脖子上,一頭栽落。
元祐帝:……
陳敬宗拍拍他的肩膀:“皇上不必氣餒,臣在山裡摸爬滾打七八年才練就了這百步穿楊的好功夫。”
元祐帝:……
你還真是一點都不謙虛啊!
等戚瑾終於進宮,看到的就是陳敬宗在帶著元祐帝射麻雀!
第142章
戚瑾出現時, 陳敬宗與元祐帝正站在御花園中間的景山之上。
站得高看得遠,戚瑾距離景山還有一段距離,陳敬宗也發現他了。
陳敬宗微抿唇角, 眼中也透出不喜,直到察覺元祐帝探究的視線, 陳敬宗才迅速收斂異色,裝作若無其事地繼續尋找樹梢的麻雀。
元祐帝用眼神示意大太監曹禮不要跟著,他帶著陳敬宗走遠些,這才疑惑地問:“驸馬莫非不喜戚瑾?”
陳敬宗馬上道:“臣不敢,戚大人翩翩君子, 又是您與長公主的表哥, 臣十分敬仰他。”
元祐帝哼了哼:“敢欺騙朕, 你可知該當何罪?”
陳敬宗的神情登時變得無比復雜。
元祐帝再安撫他道:“放心, 朕隻想知道你們之間如何結了梁子,不會做什麼。”
陳敬宗:“倒也沒什麼大過節, 隻是鬧過一些口角, 跟您抱怨這些倒顯得臣心胸狹窄。”
元祐帝:“究竟是何事?”
陳敬宗有些猶豫, 看看元祐帝,試探道:“那臣說了, 皇上要替臣保守秘密, 不能告訴太後,也不能告訴長公主,臣怕她們更偏心戚大人, 不對, 皇上肯定也更親厚戚大人, 臣還是不說了。”
元祐帝的胃口已經被吊得足足的了, 眼看戚瑾已經走到山腳, 沒一會兒就要上來了,他忙哄道:“你是我姐夫,將來你的孩子會是朕的親外甥,朕當然更偏心你,你但說無妨,若錯在戚瑾,朕會替你教訓他。”
陳敬宗:“別,皇上不怪罪臣臣就知足了,可千萬別將此事鬧大,真鬧大了,我們家老頭子先要罵我一頓。”
元祐帝:“行行行,朕都允了,你快說!”
陳敬宗瞥眼山下,這才低聲道:“那年演武比試,臣拿了魁首,害金吾前衛丟了前三,戚大人嫉妒臣,後來臣陪長公主去侯府為太夫人祝六十大壽,戚大人與臣同桌飲酒,喝多了,臣去解手,他也跟了過去,還故意找臣的茬,臣不得不與他在淨房裡過了幾招。他糾纏不放,臣便拿長公主壓他,希望他清醒點,他倒好,竟說什麼如果臣不是閣老的兒子,根本連長公主的面都見不到,更當不上大興左衛的指揮使!”
元祐帝:……
一個是他風度翩翩的表哥,一個是他英武不凡的姐夫,人前都儀表堂堂的,私底下竟然在淨房大打出手?
陳敬宗兀自道:“當然,戚大人說的是實話,可大家都是親戚,他這話也太不客氣了,那不是公然打臣的臉嗎,偏他能裝,在外面總是一副把臣當好兄弟的樣子,臣可沒那麼寬廣的心胸,也演不來哥倆好的戲,要不是顧及他是您與長公主的表哥,他敢對臣假惺惺地笑,臣敢一拳打過去。”
元祐帝聽得目瞪口呆。
陳敬宗擔憂道:“您該不會不信吧?臣跟您說,越是他們這種看起來君子的人越會演戲,就說臣的三哥,小時候他想去冰上玩,但他怕被老頭子罵,就撺掇臣去,等臣先上了冰,他再上來,回頭老頭子問起,他便說是為了照顧臣,那老頭子當然隻罵臣一人,反倒誇他愛護弟弟!”
元祐帝:……
陳孝宗竟然是這種探花郎!
這時,戚瑾終於上來了。
陳敬宗背對他站著,朝元祐帝使眼色:“您問臣為何與兩位兄長不和,臣才說了實話,您可千萬別把這些告訴臣父,他肯定不會信的,反而認為臣故意在您面前詆毀兩位兄長,那臣在家裡的處境將更加艱難。”
元祐帝:“驸馬放心,朕言而有信。”
戚瑾面帶微笑,溫潤如玉地問:“皇上與驸馬在聊什麼?”
陳敬宗冷聲道:“我的家事,與你無關。”
戚瑾無奈地搖搖頭,看向元祐帝:“不知皇上召臣過來,有何吩咐?”
元祐帝為不能出宮秋獵而心情不虞,那些大道理他當然都明白,隻是想找人傾訴煩悶。
不過這份煩悶已經被陳敬宗排解了,元祐帝不想再提,解釋道:“朕想練箭,想請表哥與驸馬指點一二。”
戚瑾看眼陳敬宗,謙虛道:“驸馬弓馬嫻熟,有驸馬在,臣就不獻醜了。”
陳敬宗硬邦邦地道:“戚大人過獎,臣的弓箭都是自己隨便練的,哪裡比得上戚大人自幼受名師指點。”
元祐帝默默地看著這兩人互相吹捧。
陳敬宗的吹捧一聽就是陰陽怪氣,戚瑾君子姿態十足,恭維別人也很像誠心誠意。
可元祐帝見過太多戚瑾這樣心口不一的人。
首先就是朝堂上的文官們,甭管他們在政見上如何不和,真要虛與委蛇的時候,誇對手也能誇的天花亂墜。
還有曾閣老病逝的時候,陳廷鑑都掉眼淚了,但曾閣老的病因就是他太害怕被陳廷鑑報復,這兩人能有多深交情?
從小到大就被一群慣會做表面功夫的人圍著,陳敬宗便成了元祐帝接觸過的屈指可數的性情中人之一。
為了保留陳敬宗的這份真性情,元祐帝也不會將剛剛的對話告訴任何人,免得陳敬宗挨了母後或姐姐或陳廷鑑的訓斥,再也不敢在他面前推心置腹。
“你們都不要自謙了,比比吧,兩刻鍾內,就在這山上,誰獵到的麻雀最多,朕便誇誰的箭法好,自有賞賜。”
元祐帝話音一落,陳敬宗背著弓箭先出發了。
戚瑾動身之前,不忘叮囑元祐帝在山頂的涼亭中坐好,以免被他們的箭傷到。
元祐帝從善如流地去了涼亭,曹禮率領幾個小太監圍在亭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