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孫女的腳傷,還是長公主的自責,都比曾閣老的病重要,陳廷鑑甚至一直都懷疑曾閣老的病是裝的,那麼明日再去探望也沒有關系。
陳家。
各房的主子此時都聚集在觀鶴堂婉宜的房間,看著剛請過來的郎中輕輕抬起婉宜的腳踝。
婉宜沒有叫,隻是緊緊咬住嘴唇,一副強忍痛苦的模樣,眼裡含著兩汪將落未落的淚。
俞秀心疼死了,可她知道長公主正在自責,所以一點都不敢表現出來。
華陽手裡攥著帕子,坐在婉宜的床邊,自責又關切地看著郎中。
這位郎中是德元堂的王老先生,那年華陽為了不讓父皇選秀跳冰窟窿裝病,出宮後真的做了噩夢,陳敬宗擔心她,又不想驚動全家人,便曾裝做扭了腳,請王老先生跑了一趟。
王老先生一捏婉宜那纖細的腳踝,心裡就嘀咕上了,陳家人都這麼嬌氣嗎,明明沒什麼大礙,卻要一驚一乍的?
看看婉宜梨花帶雨的小臉,再看看關心則亂的長公主,王老先生不好表現出來,說些安撫的話,再給婉宜也開了一副治跌打的膏藥。
陳伯宗親自送老人家出門。
婉宜悄悄與四嬸對了個眼色。
四嬸可是說了,說今晚四叔特別想出去逛,可四嬸嫌街上人潮擁擠沒有興致,又不想直言潑四叔的冷水叫四叔失望,故而請她裝受傷掩飾一下。
四嬸對她那麼好,婉宜當然願意幫忙,至於四叔,就老老實實陪四嬸在家裡過節吧。
為了作戲,婉宜還往袖子上塗了辣椒水呢!
眼淚不夠的時候,她就輕輕蹭蹭眼睛。
陳廷鑑步履匆匆地過來時,看到大孫女哭得眼圈都紅了,又怎麼會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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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先關心大孫女,再勸說長公主兒媳不要自責。
華陽嘴上應著,看向婉宜的眼神依然充滿了懊悔。
直到夜幕降臨,婉宜忽然宣布她的腳不疼了,高高興興地跑去四宜堂邀請四嬸陪她們一起去花園裡乞巧。
華陽當然給侄女面子,帶上陳敬宗一起去了。
不僅他們夫妻,陳伯宗俞秀、陳孝宗羅玉燕,乃至陳廷鑑與孫氏也都來了,看著孩子們擺弄針線,對著天上的銀河歡聲笑語。
陳廷鑑很少能夠靜下心來享受這種天倫之樂,此時坐在藤椅上,隨風輕揚的長髯也掩飾不了他的笑意。
華陽見公爹心情好,她的心情就也很好。
上輩子,公爹特別倒霉,七夕傍晚去曾閣老府裡探病,當天晚上曾閣老竟然病情惡化,一命嗚呼。
太醫們去瞧過,曾閣老確實就是自己命數到了,因病而辭世。
可當公爹死後,新任首輔上書公爹的七大罪狀時,七罪之四,便是指責公爹排除異己!
公爹任首輔多年,貶罰過貪官庸官,也確實為了推行改革,貶罰過一些拒不肯配合的官員,但這些地方官數量多卻份量不夠,於是曾閣老就被推選了出來,成了公爹排除異己“故意氣死”的大苦主!
華陽幹涉不了公爹對官員的任命,她也不知道公爹到底都貶罰過哪些官員,這條罪狀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阻止公爹去探望曾閣老。
計劃成功,華陽一臉滿足。
突然,有人在她耳邊輕咳一聲。
華陽偏頭,對上了陳敬宗的那張大黑臉,眼裡明明白白地寫著——“你不肯陪我過節,卻盯著老頭子笑,什麼意思?”
華陽:……
其實她完全可以不理會陳敬宗這瞎吃的飛醋,可誰讓她心情好呢?
這一晚,明月雖然隻有半圓,但華陽還是由著陳敬宗將她抱到窗邊,陪他附庸風雅。
第133章
陳敬宗把華陽抱回床上, 兩人又說了會兒話,街上忽然傳來二更的敲更聲。
鬼使神差的,華陽想到了那位曾閣老。
這些年她是沒怎麼見過曾閣老了, 早些年倒是在宮裡碰過面,記憶中的曾閣老是個看起來老實本分的文臣模樣。
但長得老實的人未必膽小, 據說公爹還是次輔時,曾閣老經常在朝堂、內閣幫著前首輔與公爹對著幹。
可當時曾閣老的底氣是前首輔給的,待公爹升上去,曾閣老立即變成了縮頭烏龜,連公爹的面都不敢見, 告病在家, 唯一的心願就是朝廷快點準了他的請辭, 讓他告老還鄉, 遠離京城這是非之地。
曾閣老這種性情,上輩子他的半夜亡故, 與公爹真的一點關系都沒有嗎?
當然, 公爹肯定不是真的迫害了曾閣老, 而是華陽忽然懷疑,會不會是曾閣老太畏懼公爹了, 公爹不露面還好, 公爹一去探望,反倒加重了曾閣老的病情?
果真如此,曾閣老或許還會多活一段時間, 直到公爹再去探望, 再被嚇破膽子?
想到這種可能, 華陽睡不著了。
她不是盼著曾閣老今晚就走, 隻是為這種無法徹底把握的局勢而煩躁, 倘若明日公爹又要去探望曾閣老,她該怎麼阻攔?
“還沒困?”
燈已經熄了,陳敬宗聽出她呼吸不像是犯困的樣子。
華陽搖搖頭,抱住他勁瘦的腰,決定先不想了,明天再隨機應變。
陳敬宗正奇怪今晚她怎麼不嫌他身上熱了,剛要捏捏她的手,華陽突然松開他,抱著被子轉了過去。
陳敬宗:……
.
次日陳敬宗出發不久,華陽也醒了,實在是心裡裝著事,幹躺著更難受。
趁著清晨涼快,華陽帶著兩個丫鬟去逛花園了。
陳廷鑑並不知道長公主兒媳在做什麼,他一如既往地早早出發,去內閣當差。
上午他與幾個臣子在乾清宮面聖時,守在殿外的一個太監忽然收到一個消息,便挑起簾子,朝裡面探探腦袋。
站在元祐帝旁邊伺候的曹禮見了,走過來,聽完稟報,再往回走。
戚太後問:“何事?”
曹禮面露悲戚:“稟娘娘、皇上,方才曾閣老家裡來報,說就在剛剛,曾閣老病逝了。”
元祐帝吃了一驚,昨天還懇求告老的曾老頭,這就沒了?
戚太後眼皮微跳,看向陳廷鑑。
陳廷鑑與她對了個眼色,這時卻不好解釋什麼,隻與其他幾位大臣一起,說了些緬懷曾閣老的話。
同在內閣十幾年,即便是政敵,也是有些交情在的,陳廷鑑說著說著,眼中竟落下淚來。
那幾位大臣見了,一邊佩服首輔的厲害,一邊也飛快醞釀淚意。
元祐帝哭不出來,重重地嘆了口氣,也示心情沉重。
戚太後做主,叫曹禮親自去曾閣老家中傳她口諭,賞賜喪儀,給足了曾家體面。
等幾位大臣退下,殿中隻剩戚太後、元祐帝、陳廷鑑,戚太後才問陳廷鑑:“昨日你見到的曾閣老情況如何,怎麼突然就走了?”
早不走晚不走,非要在陳廷鑑探病之後走,消息傳出去,那些人又要借此中傷陳廷鑑。
陳廷鑑躬身道:“回娘娘,昨日傍晚,臣確實打算出宮後就去曾府探望,隻是臣的孫女婉宜不小心傷了腳踝,疼得大哭不止,臣妻關心則亂,早早派管事來尋臣回府,臣便先回府了,打算今晚再去探望曾閣老,怎又料到因此耽擱,竟沒有機會見曾閣老最後一面。”
說完,他遺憾地嘆口氣。
戚太後卻是松了口氣,幸好陳家出了這樁事,才幫陳廷鑑躲過了一樁麻煩。
“世事難料,閣老不必自責,對了,婉宜的腳傷如何?”戚太後適當地表達了關心。
陳廷鑑:“郎中看過說沒有大礙,隻是小姑娘養得嬌氣,哭得太兇,著實嚇壞了家中長輩。”
元祐帝一直默默聽著,對陳閣老的孫女,他倒是有些印象,姐姐似乎很喜歡她,五官記不太清楚了,隻記得他見到那丫頭時,想的是這丫頭可比陳閣老看起來順眼多了!
陳府。
華陽暫且沒叫丫鬟們收拾東西,她還在等一個消息。
曾閣老與陳廷鑑同在內閣,表面的和氣還是在的,如今曾閣老病逝,曾家給親朋好友報喪時,也包括了陳家。
孫氏是當家主母,聽說這個消息後,也及時派丫鬟們知會了三房兒媳婦。
華陽來春和堂陪婆母坐了坐,得知了一些細節,譬如,曾閣老是今天早上才走的。
華陽的心情就有些復雜。
上輩子公爹去探望,曾閣老半夜辭世,這輩子公爹沒去,曾閣老堅持到了早上,或許還看到了妻妾子孫。
所以,曾閣老是真的很怕公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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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陳家這邊暫且沒有什麼需要她做的了,華陽當日回了長公主府。
晚上陳敬宗回來,華陽跟他提了此事。
陳敬宗不太懂她的意思,是要惋惜朝廷又少了一個內閣老頭,還是因為曾閣老與自家老頭是政敵,她把此事當好消息告訴他?
摸不準,陳敬宗隻是點點頭,表示知道了,然後開始吃飯。
華陽見他完全沒把此事放在心上,免不得有些遺憾。
如果讓陳敬宗知道公爹差點就去探望曾閣老了,都是因為她才躲過了這個麻煩,陳敬宗肯定得誇誇她吧?
華陽可不是聖人,有時候做了好事,她也希望別人能領她的情,好好將她吹捧一番。
不過說出來就要解釋一堆東西,華陽又不想次次都把陳家老太太搬出來,不如就當沒這回事。
她聊起別的:“明天我先去弘福寺,你從衛所出來,也不用回城了,直接去弘福寺找我。”
陳敬宗這回明白了,曾閣老的離開對她並沒有什麼影響,不是每個內閣老頭都能得到她的青睞。
自家老頭命怎麼那麼好?
陳敬宗狠狠嚼了嚼嘴裡的肉,吃完再問她:“朝廷損失了一位閣老,你還有心情去遊山玩水?”
華陽挑眉:“不是你非要陪我逛逛?”
陳敬宗:“我定的是初七,初九是你定的。”
華陽嗤道:“不去就算了,這麼熱的天,我正好還不想折騰。”
陳敬宗繼續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