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皇後沒有,她能想到的也是這些,三條計策,要麼有違祖訓,要麼沒有完全成功的把握,要麼就是主動給豫王送造反的理由……
忽然,戚皇後的腦海仿佛有什麼劃過,再看陳廷鑑那副不慌不亂成竹在胸的姿態,戚皇後瞬間冷靜下來,靠近陳廷鑑兩步,低聲道:“閣老就別賣關子了,你究竟是怎麼想的?”
戚皇後有多信任陳廷鑑,陳廷鑑就有多信任戚皇後,當年是戚皇後向景順帝舉薦的他為太子教書,後來他順順利利做上內閣首輔,除了自身努力,也少不了戚皇後的支持。
見戚皇後明白了自己的深意,陳廷鑑不再遮掩,先承諾道:“娘娘,河南離京師確實很近,但河南同樣被京師、山西、陝西、湖廣、南直隸、山東包圍,豫王真要造反,隻能寄希望於大軍突然起事,趕在朝廷發兵圍剿前以迅雷之速拿下京城。然,別說我們現在已經知道他的打算,完全有時間提前部署,就算沒有先帝託夢,大名、保定、真定三府也足以攔住豫王大軍,這點臣願用項上人頭擔保。”
戚皇後沉默片刻,信他,京師重地,各府守將的任命陳廷鑑都與景順帝商議過,戚皇後也心知肚明,都是本朝悍將。
陳廷鑑先說服戚皇後不必擔心京師的安穩,再對戚皇後提起河南的藩王情況來。
“娘娘,包括豫王在內,河南一地現在共有八位藩王,分別是景王、鄭王、周王、唐王、趙王、潞王、徽王以及豫王。除此八位藩王,其兄弟子侄另有上百位郡王,郡王下還有鎮國將軍、輔國將軍等宗室家眷,共計三萬餘人。這些宗室共佔有河南三成土地,此外,隻提去年一年,河南一地的宗親俸祿便佔了當地賦稅糧食的四成有餘,比當地駐軍軍餉還要多。”
戚皇後頷首,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陳廷鑑:“豫王造反,徵兵運糧肯定無法避開其他七位藩王的耳目,他們若主動上報朝廷,便正合了當年太祖他老人家冊封藩王的苦心,藩王與皇上共同維護江山安穩。若他們隱瞞不報,便是協助豫王一起造反,是為亂臣賊子,當與豫王一同伏誅。”
戚皇後徹底明白了陳廷鑑的意思。
豫王的起兵不足為慮,但如果朝廷先縱容豫王暗中集結力量,將七位藩王都捎帶上,將來朝廷便可以名正言順地將河南一地的八位藩王都廢了。
八位藩王連帶著各自的兄弟子孫,一共三萬餘人的宗親,佔了所有宗親的三成之多,一次都廢了,便相當於為朝廷這棵負擔累累的大樹一次剪除了三成的臃枝贅葉。之後藩王私庫充公,良田歸還百姓,百姓種出糧食繼續繳稅給朝廷,乃是一本萬利、造福兒孫以及後代帝王的大好事,與這些可以預見的好處比,鎮壓叛亂所耗費的軍餉完全不值一提。
“閣老高瞻遠矚,我很欽佩。”戚皇後鄭重地道。
陳廷鑑躬身道:“臣隻會獻計,娘娘敢用臣此計,也是膽識過人,臣亦欽佩。”
戚皇後笑了:“那閣老便隻當不知豫王有反心,暗中部署兵力便可。”
陳廷鑑摸了一把胡子,道:“託夢之說,也未必完全可靠,或許豫王並不會反,不過臣等未雨綢繆,也不會有什麼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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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皇後還是希望豫王反的,皇上隻有太子、豫王兩個兒子,兒子還小,豫王早早反了早早廢了,她也早早省心。
當然,這話就不用告訴陳廷鑑了。
“公主那邊……”
“我會跟她解釋,閣老一心操持國事便可。”
片刻之後,戚皇後先去了乾清宮,陳廷鑑也隨即去見其他幾位閣老,今日內閣還要率領大臣們一起懇請太子繼位。
登基大典不急,但繼位稱帝刻不容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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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臣們過來擁立太子時,華陽就跪在一旁旁觀。
太子雖然才十三歲,可他從三歲起就開始讀書,開始學習如何做好一位儲君,父皇駕崩他雖然傷心,卻也知道要配合大臣們接下來要走的繼位儀程。
太子稱帝,戚皇後同時封太後,至於其他皇親,暫且還不著急冊封。
華陽暗暗觀察林貴妃、南康公主。
母女倆當然不會替母後、弟弟高興,但也沒有什麼憤恨的情緒,大局已定,她們也認了命。
一直到夜裡,華陽終於又有機會單獨與母後見面了。
才剛剛三十九歲的戚太後,因為忙碌了一日,這時也累了,斜倚在羅漢床一側。
看到容顏憔悴的女兒,戚太後面露憐愛,招手叫女兒坐到她身邊。
“父皇走了,又給你託了那樣一個夢,盤盤今日過得一定很煎熬吧?”
她將女兒攬入懷中,溫柔拍著女兒的肩膀。
華陽的眼淚又掉了下來。
娘是這世上最無可取代的人,母後越嚴厲,這般的溫柔就越讓她貪戀。
戚太後拿出帕子,親手幫女兒拭淚。
景順帝的駕崩,於感情上對她並沒有太大的影響,傷感也有,隻是一會兒就過去了。
她更關心大事,僅有的私情,也是心疼一雙兒女的喪父之痛。
“盤盤放心,豫王的事我與陳閣老已經定好了防備之策,你隻管一心替你父皇守靈,能睡的時候好好休息,其他都不用擔心,知道嗎?”
華陽點點頭。
她既相信母後,也相信公爹,這兩人聯手提防豫王,她就更加安心了。
先前的事都是她自己扛著,此時此刻,華陽隻覺得全身都輕松了下來,隻剩對父皇的緬懷。
第110章
六月初三, 天色尚暗,一匹匹快馬疾奔出京城城門,帶著載寫先帝駕崩、太子繼位的公文前往各地官府、藩王宗親之處。
河南緊鄰京師, 一日之內,這消息便傳遍了整個河南境內, 官民皆知,自此換上素服,開始恪守國喪。
其中,汝寧府位於河南的最南邊,就藩在這裡的景王下半晌才收到公文。
景王是景順帝同父異母的弟弟, 華陽姐弟的親叔父。
景王今年四十七歲, 雖然不算年輕了, 但他平時好武強身, 身形高大健碩,在本地頗有威嚴。
驚聞景順帝駕崩的噩耗, 高高大大的景王竟當場昏厥了過去, 被身邊的親信掐了人中醒來後, 景王也是哀嚎不止,連左右街坊都能聽到他的哭聲。
哭夠了, 景王被人扶到房間裡休息。
待夜幕降臨, 景王立即將府內幾位幕僚叫到書房,暗中商討大事。
“新帝年少,京中人心不穩, 王爺此時動手, 乃是天賜良機!”
“隻怕陳廷鑑沒那麼好對付。”
“他一個文官老頭, 太平盛世可以狐假虎威, 隻要咱們大軍一路北上攻破京城, 內閣也得乖乖交出小皇帝,對王爺俯首稱臣!”
“起事總要有個名頭,不然便是不義之師,何以拉攏地方官員將領?”
幕僚們議論紛紛,有的摩拳擦掌恨不得即刻舉起造反大旗,有的謹慎甚微,認為還需要多加籌劃。
景王垂著眼眸,其實自有思量。
從就藩的那一天開始,他就有了爭奪帝位之心,隻是剛剛抵達王府的他隻有三百親兵,毫無根基。
這二十多年,景王一邊積攢財富,一邊小心翼翼地招兵買馬,用分散在河南各地的鏢局、農莊護衛等等名頭,至今已經養了一支五萬人的精銳之師。他足夠謹慎,隻控制著那些頭目,那五萬精銳根本不知道他們真正的主子是他,可一旦他起事,這五萬人必定會擁護於他。
此外,景王還養了一支暗衛,命暗衛們監視河南境內的重要官員,搜羅他們貪贓枉法的證據或其他無法公之於眾的秘辛,尤其是主管河南的三個地頭蛇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揮使大人,無論朝廷更換了多少次,隻要是人,總會有不足之處。
像此時統領河南的這三個官員,布政使張泰道貌岸然實則貪色,與妻子的年輕繼母暗通款曲,按察使楊明光自己潔身自好,親爹卻在老家為非作歹。
最重要的,是統領河南境內十七個衛所共計九萬餘將士的都指揮使郭繼先。
郭繼先是一員大將,不然也不會被陳廷鑑器重,把他調到這邊來。
郭繼先身上也幾乎沒有任何能夠受人拿捏的毛病,權財色他一樣都不沾。
巧的是,郭繼先還是個乳臭未幹的小子時,曾經跟著他的母親姐姐逃難到汝寧境內,他娘為了養活兒子,將姐姐賣進王府為侍女,後又因為姿色出眾被景王看上,抬為妾室。
景王寵幸郭氏時,距離郭氏與郭繼先母子分離已經過去了三年,便是景王想幫寵妾找到家人,也不知道該去何處尋覓。
郭繼先一直記得這個姐姐,記得那個用自己給他換銀子買飯吃的姐姐。
母親死後,郭繼先輾轉在邊關從軍,隨著歲月的流逝,郭繼先也從一個毛頭小兵成長為一位大將軍。
官越大,郭繼先越明白不能讓朝廷知道他一個大將竟然與藩王有姻親關系,所以郭繼先從未對任何人透露過他還有一位在景王府做妾的姐姐。
郭繼先接任河南都指揮使一職時,景王也早忘了郭氏那個分離多年的弟弟也叫這個名字,還是一次他無意間在郭氏面前提到新的都指揮使大人,郭氏突然激動地淚盈於睫,非要確認這位都指揮使大人是不是她的親弟弟。
景王一下子看到了大機遇。
他不好離開封地,讓郭氏喬裝成普通民婦還是可行的,郭氏去見了郭繼先,姐弟倆抱頭痛哭,秘密相認。
但景王並沒有馬上聯系郭繼先,憑借兩人的姻親關系,憑借郭氏與她生的三個孩子,景王相信,隻要他去找郭繼先,郭繼先就一定會臣服於他,否則郭繼先就要面對姐姐外甥受苦、朝廷也猜疑他的兩難境地。
如今他要兵有兵要將有將,就差能夠供應大軍的糧餉,以及一個正面對上朝廷的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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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景王秘密來到洛陽,求見他的好侄兒豫王,景順帝的長子、新帝的親哥哥!
這幾日豫王挺傷心的,雖然父皇不肯立他這個大兒子做太子,他心裡一直存著怨氣,可父皇這一去,他就沒爹了,萬一戚太後想對付他,都沒有爹護著。
傷心歸傷心,聽說有位富商要給他獻寶,豫王還是帶著期待召見了這位富商。
富商儀表堂堂,豫王更加相信他有好寶貝了。
景王也在打量豫王,見二十五歲的豫王已經養出了五十二歲的大肚子,肥頭大耳的,景王最先想到了林貴妃。
他見過林貴妃,是個又美又蠢的女人,早就聽說豫王腦袋不夠聰明,沒想到他連林貴妃的美貌都沒能繼承。
等豫王屏退下人後,景王直接把自己的王印拿了出來。
豫王:……
他不懂王叔為何要冒著被朝廷治罪的危險跑過來找他。
景王一臉悲痛:“皇兄才五十三歲,平時也都好好的,沒傳出任何隱疾病患,賢侄就一點都不懷疑皇兄的離世另有隱情?”
豫王還真沒懷疑。
景王憤恨道:“就在今年端午時,皇兄曾發了一封密信給我,說戚後與陳閣老聯手把持朝政,隱隱有逼宮之勢。皇兄非常擔憂,宮裡無人可信,隻能跟我訴說愁悶,皇兄還說,他想改立賢侄為太子,就怕內閣反對,因此遲遲無法下定決心。”
說完,景王取出那封偽造的景順帝密信。
豫王看完之後,一下子就信了!
那陳廷鑑長得人模狗樣的,母妃不止一次懷疑戚後是不是與陳廷鑑有苟且,以前父皇被兩人蒙蔽了,今年終於察覺了端倪!
“所以,他們二人發現父皇想立我,便搶先對父皇下手?”
“正是如此,因為他們做賊心虛,才在文書裡編造皇上臨終前要太子繼位的遺言!”
“豈有此理!”豫王猛地一拍桌子,眼睛都瞪圓了!
氣歸氣,豫王卻一點辦法都沒有,太子都登基了,他還能怎麼做?
景王自然要為他出主意。
豫王猶豫道:“起事的話,我手裡也沒有兵啊。”
景王:“我聽說都指揮使郭繼先最為剛正忠君,我願為賢侄去試探他的口風,若他肯擁護賢侄,賢侄大事可期也!”
豫王:“萬一他不肯,而是向朝廷揭發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