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窗外天色暗下來,陳廷鑑終於問到了四兒子:“你那邊兵練得如何了?”
陳敬宗:“再有半個月就比武了,好與不好您一看便知。”
陳廷鑑:“我是問你有沒有把握,別再拿個倒數第一。”
陳敬宗:“那我說我能拿正數第一,您就信了?”
陳廷鑑:……
陳伯宗剛要代父親訓斥弟弟,陳廷鑑擺擺手,眼不見心不煩地道:“都回去吧。”
三兄弟一起告退。
走出春和堂,陳伯宗才轉過來,還沒與弟弟對上眼,陳敬宗突然加快腳步,轉眼就把哥哥們甩下了。
陳孝宗:“沒良心,哪次咱們不是等他一起過來,他倒好,回回撇下咱們先溜。”
陳伯宗默默將嘴閉上了。
四宜堂。
華陽坐在次間的榻上,看著陳敬宗披著那條大氅走進內室,沒一會兒隻穿常服出來了,眉峰間殘留幾分春風得意。
她沒眼看,翻著書道:“這也值得你顯擺。”
陳敬宗:“光一件大氅沒什麼,重要的是那是你送的,之前皇上賞賜老頭子的那件,他一入冬就穿,不也是顯擺?”
華陽:“父親是想讓父皇知道,他時時刻刻都念著父皇的恩典,那是為臣之道。”
陳敬宗:“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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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陽:“閉嘴吧!”
.
京城二十六衛的演武比試,次次都定在冬月十五這日。
兵部會提前三日將各衛所的名冊送到景順帝面前,由景順帝隨意勾選出十人。
這種選拔方法,既兼顧了公平,短短三日的準備時間,又能避免各衛所對那十人臨陣磨槍,從而能夠比較切實地反應出各衛所的整體兵力情況。
御書房。
兵部尚書恭候在一側,馬公公一本一本地將各衛所名冊送到御案上。
景順帝拿著朱筆,翻一頁,隨便圈個普通士兵的名字,非常簡單,幾乎不用耗費任何心思。
直到馬公公將大興左衛的名冊擺上來。
大興左衛啊,女婿任指揮使的衛所!
景順帝不能公然徇私,提前跟女婿要最強壯的十個士兵名單,不過他覺得,從一些士兵的名字上也能看出該士兵大概的情況。
視線飛快掠過一個個名字,景順帝忽然一頓,然後將那個“高大壯”圈了出來。
全部衛所的名單都圈好了,兵部尚書帶走名冊,再派底下的官員將每個衛所中選的十個名字單獨寫出來,一份呈遞給皇上,一份兵部自留,一份分別送去二十六衛。
陳敬宗正與兩位指揮同知呂成梁、馬鴻坐在一起,得知兵部來人,呂成梁、馬鴻都有點緊張。
就因為大興左衛年年都倒數第一,前任指揮使都被調去地方衛所了,如果今年再倒數,驸馬爺頂多丟了面子,他們兩個指揮同知可能也會被皇上丟到地方去。
很快,那張名單就遞到了陳敬宗手裡。
陳敬宗在衛所已經待了快五個月,可五千多個士兵,他也不可能每個都認識。
湊到他身後來看的馬鴻,突然嘆了口氣。
陳敬宗:“怎麼?”
馬鴻指著名單上的一人道:“這個高大壯,名字挺唬人,其實不高也不壯,幹啥啥不行。”
陳敬宗:“這麼差,我該有些印象。”
馬鴻:“您沒見過他,因為我早把他調伙房去了。”
陳敬宗:……
呂成梁:“我想起來了,高大壯剛進衛所的時候其實很有一把力氣,人也壯實,所以雖然矮了點,衛所還是收了他,他還立過兩次功,隻是後來病了一場,打那以後人就瘦了,力氣也沒了。”
馬鴻搖搖頭,就因為高大壯立過功,他才沒忍心把人踢出去,沒想到要耽誤這次比武。
陳敬宗:“行了,先把人都叫過來。”
一盞茶的功夫後,九個士兵快步跑來,在外面排成一排。
陳敬宗走出來,見這九人雖然不是衛所最高最強壯的那些兵,但在經歷過五個月的訓練後,也都能拿出手了。
“為何不見高大壯?”
陳敬宗剛說完,一個人匆匆地跑來了。
陳敬宗微微眯起眼睛。
高大壯此人,身高七尺半,放在京城二十六衛裡的確算矮的,混在普通百姓裡卻也算得上中等個頭。
隻是高大壯太瘦了,北風一吹,他身上的布衣往後一貼,中間瘦瘦弱弱一個人架子,兩邊都是空的,叫人擔心風再大點,能把他吹飛!
打量間,高大壯氣喘噓噓地排到了九人最後的位置,他剛剛在揉面,手上全是黏糊糊的面粉,洗手耽誤了時間。
身在衛所,所有士兵都知道演武比試有多重要,高大壯看看對面的驸馬爺指揮使,再看看身旁的九個兵,他慚愧地低下頭,紅著臉道:“指揮使,不如我報病吧,您請皇上重新選一個。”
每個衛所十人,二十六個衛所就是兩百多人,趕巧遇到個病的,並不稀奇,往年也有過這種情況。
陳敬宗看著他,冷聲道:“聽馬大人說,你剛進衛所的時候也是個人物,怎麼,生了一場病,力氣沒了,骨氣也沒了,連上場與人比試都不敢?”
這下子,高大壯連脖子都紅了,視線也有些模糊。
曾經耀武揚威、立功風光的畫面浮現腦海,他不得不梗著脖子,揚著下巴,才能把淚困在眼框。
他也不想生病,不想隻當個伙夫,不想給衛所拖後腿,可他變成這樣,沒辦法啊!
臉上的血色褪去,呼嘯的北風終究還是吹落了他的眼淚,沿著蒼白瘦弱的臉龐滾下。
馬鴻別開臉,不忍再看。
高大壯也隻是一時酸澀,迅速拿袖子擦幹臉,然後挺直腰杆,直視陳敬宗道:“指揮使放心,您敢讓我上場,我拼了命也要爭個好名次!”
陳敬宗:“沒人讓你拼命,盡力便可。比試可以臨時選人,真上了戰場,伙夫也是兵,該拿刀殺敵的時候也要殺,無論立功還是戰死,一樣是護國英雄!”
高大壯連同身邊的九人神色一凜,異口同聲地喝道:“是!”
等餘聲落下,陳敬宗道:“現在開始,你們十人吃住都要一起,平時這個時候該怎麼訓練,便怎麼訓練去,白日高大壯也繼續去伙房做事。”
十人:……
馬鴻疑惑地看向陳敬宗:“咱們,不給他們十個特別訓練一下?”
陳敬宗:“什麼特別訓練能讓他們在三天內更進一步?”
馬鴻撓頭,他還指望驸馬爺有好點子呢。
呂成梁明白了,笑道:“指揮使已經叫咱們把功夫下在平時了,所以不差這三天,大家平常心就好。”
其他九人還好,高大壯試探著道:“要不我特訓一下?或許能把力氣練大一點。”
陳敬宗:“大一點管什麼用,胳膊腿練酸了反而得不償失,就三天時間,與其將心思浪費在注定不如人的地方,不如琢磨琢磨自己還有哪裡比別人強。”
高大壯:……
現在的他,好像隻有廚藝能拿得出手了,可比武場上,廚藝能有啥用?
第91章
紅日西垂, 大興左衛的士兵們結束了一天的訓練,紛紛往伙房那邊走去。
衛所即將參加演武比試的有十人,其中秦威暫為隊長。
雖然指揮使大人讓他們正常操練, 秦威還是故意延長了兩刻鍾的時間,等他帶著其他八個士兵來到伙房, 就見裡面的桌子幾乎都被人佔滿了,就算有空位置,也不夠他們一起坐下。
指揮使大人可說了,這三日他們十人必須同吃同住。
秦威掃視一圈,指著旁邊快用完飯的一桌道:“就在這邊等吧。”
然而他話音剛落, 一個系著灰撲撲圍裙的人很是吃力地搬著一張方木桌從灶房那邊出來了, 熱情地朝他們吆喝:“隊長, 這邊!”
此人正是高大壯。
他一邊挑個空地放下方木桌, 一邊繼續大聲招呼著:“來吧,我給你們留了飯, 坐過來馬上就可以吃了!”
他開口時, 整個伙房都安靜了下來, 所有士兵都盯著高大壯、秦威等人。
秦威瞧見高大壯那瘦弱的身板就想皺眉,可高大壯的眼神那麼亮, 笑得那麼真誠, 他便隻是頓了頓,領著人走了過去。
高大壯笑笑,先去灶房端十人的晚飯。
秦威九人都是今天才熟悉的, 對於沒有跟他們一起操練的高大壯更是陌生, 再加上演武比試的壓力, 十人坐在一起, 除了吃飯, 一時竟沒有什麼話可說。
他們不說,周圍卻不停地傳來一些竊竊私語,有些人甚至根本不在乎被他們聽見,說得很大聲。
“還以為驸馬爺來了,咱們衛所今年能摘掉倒數第一的帽子,沒想到啊沒想到。”
“就是,派誰去不行,竟然選中了高大壯。”
“什麼高大壯,我看叫矮小瘦才對,哈哈哈!”
高大壯低著頭,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的。
秦威九人臉色鐵青,他們當然也不想跟高大壯一起參加比試,可這已經是定局,此時此刻,他們更不願意聽那些人說風涼話。
就在秦威準備放下碗過去跟人幹架時,身後的議論聲驀地消失了,伙房內再次變得鴉雀無聲。
高大壯坐在他對面,難以置信地望向伙房入口。
秦威回頭,就見指揮使大人進來了,正往他們這邊走來。
衛所裡所有士兵都知道,新任指揮使大人是驸馬爺,娶了皇上最寵愛的女兒華陽公主,據說公主美貌無雙,指揮使大人十分喜愛公主,寧可每天傍晚在路上耗費一個時辰,也要趕回去陪伴公主。今天卻為何沒回?
呆愣間,陳敬宗已經來到了他們這桌。
十人後知後覺地放下碗筷,刷刷刷站了起來。
陳敬宗看向高大壯:“給我拿一副碗筷。”
高大壯看看桌子上已經被他們撥弄過的兩大盆大鍋菜,結巴道:“我,我再端盆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