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陽坐在床邊,關切地問:“太醫怎麼說?”
尊卑有別,這會兒侯夫人都隻是在旁邊陪客,完全由戚太夫人招待、回應公主:“說是心病,長期鬱結於心,吃藥隻能緩解,想要病愈,還得她自己解了心結。”
華陽沒做過母親,可她嘗過失去父皇的悲痛,而田氏的小產之痛,或許比她更重。
再看病弱弱的田氏,華陽柔聲開解道:“表嫂隻顧得緬懷失去的骨肉,難道就不在意田大人田夫人嗎?倘若你繼續憔悴下去,將來有個好歹,豈不是要讓二老也經受你現在的苦?”
華陽才開口,田氏的眼淚就下來了,這會兒已是泣不成聲。
華陽體貼地叫外祖母、舅母先出去,做媳婦的,可能在夫家長輩面前更放不開。
田氏哭了很久很久。
她有壓抑了幾年的委屈,面對如此善良的公主,一個未必會偏幫戚瑾的公主,田氏很想把那些委屈都說出來。
最後,她還是忍住了。
公主好心來探望她,由衷地希望她養好身子,她怎麼能拿自己的煩心事去給公主添堵?
她仍然斷斷續續地哭著。
華陽想起她在陵州見過的幾個女子,那都是被湘王欺凌過的可憐民女,又因姿色不夠出眾被湘王用幾兩銀子草草打發了出來。於湘王隻是幾日甚至幾個月的床笫之歡,對這些民女卻是要持續一生的痛苦折磨,她們明明是苦主,回家後卻要遭受街坊鄉鄰的指指點點,也再難嫁個好人家。
同樣的遭遇,有的女子心灰意懶,跳河自盡了,有的女子心志堅定,隻把那些遭遇當已經過去的洪水暴雨,或是終身不嫁跟著爹娘種地過日子,或是兜兜轉轉遇到了懂得憐惜她們的好兒郎,嫁人生子,生活安穩。
華陽把這些講給田氏聽:“表嫂覺得自己苦,與她們比又如何呢?她們都能從泥潭裡走出來,表嫂真的要一輩子都陷在痛苦裡面嗎?”
田氏的淚已經斷了,她心裡很疼,為那些可憐的女子。
真的比較起來,她隻是嫁給了一個不喜歡她的男人,隻是懷了一個不被對方期待的孩子,除此之外,她衣食無憂,也沒有地痞惡霸敢欺她,上面的婆母、太夫人待她也客客氣氣的甚至帶著憐惜,這樣的日子,外面多少可憐人求而難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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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公主,我明白了,您放心,我以後都不會再犯傻。”
田氏擦幹眼淚,她的臉龐依然蒼白,可她望著華陽的眼裡又重新出現了光彩。
華陽點點頭,笑著道:“等表嫂康復了,我再請你一同賞花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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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陽沒有在武清侯府用午飯,待了一個時辰左右就回了陳府。
孫氏知道公主兒媳是去探病的,免不得要過來詢問一番,表示她對田氏的關心。
華陽把自己勸說的方式對婆母講了講。
孫氏感慨道:“公主真是人美心善,而且說話也能說到人的心裡去,不像我,從老四小的時候我就總勸老頭子不要那麼嚴厲,勸了二十年都沒有用,公主一出馬,立即把老頭子說的心服口服,打那起改了不少。”
華陽笑道:“娘過贊了,換我剛出宮的時候,這些話我也說不出來,跟著您二老去陵州長了一番見識,我才有所感悟。”
孫氏還是笑眯眯的,看公主的眼神就像看寶貝似的,一塊兒從天而降還偏偏落到老陳家的寶貝。
傍晚夜幕降臨,陳敬宗又從衛所回來了。
丫鬟們往榻上擺好矮桌、飯菜,便退了下去。
陳敬宗吃口飯,看向舒舒服服靠在對面翻書的華陽:“我這命,還真是不如老頭子。”
華陽瞥了他一眼。
陳敬宗繼續:“老頭子都年老色衰了,可無論他在外面忙到多晚,母親都會等他回來再一起用飯,我雖然貴為驸馬,大概也就現在年輕力壯,還能給公主侍侍寢發揮點用處,等我老了,力不從心了,可能直接就被你休了,或是隨便在公主府撥個偏僻院子給我,形如冷宮。”
華陽哼了哼:“你回來的這麼晚,我天天等你,餓壞肚子傷了身體,你擔待得起?”
陳敬宗:“擔待不起,您還是該什麼時候吃就什麼時候吃,千萬別等我。”
華陽知道他在沒話找話,接著看書。
陳敬宗:“今天去過侯府了?”
華陽:“嗯。”
陳敬宗:“侯爺世子他們是不是隆重地招待了你?”
華陽:“他們都在當差,哪裡有空招待我,隻見了外祖母她們。”
陳敬宗了然,抓起酒壺給自己重新倒滿,喝一口,再夾菜吃肉。
華陽奇怪地看過來:“你不問問我表嫂病情如何?”
陳敬宗:“換成你表哥生病,我還可以問問,真關心你表嫂,你表哥該生氣了。”
華陽真想把手裡的書扔過去,他這一句句就沒個正經的。
武清侯府。
戚瑾單獨用過晚飯,來了後院。
田氏剛喝過藥,不敢去外面吹風,帶著丫鬟慢慢地在屋子裡走來走去,活動筋骨。
戚瑾一來,丫鬟識趣地退下了。
戚瑾坐在椅子上,垂眸問田氏:“聽母親說,公主陪你坐了會兒,都說了什麼?”
柔和的燈光投在他俊美的臉上,半明半暗,令他的情緒也顯得陰晴難辨。
田氏以為丈夫擔心自己說錯話得罪了公主,簡單地復述給他。
戚瑾看著手中的茶碗,茶水清透,那裡面仿佛有一張明眸皓齒的美人面。
等田氏說完,戚瑾放下茶碗,起身道:“天色已晚,早些休息吧。”
話音未落,他已經從田氏身邊經過。
田氏望著他挺拔的背影,試著將他想成公主口中的湘王。
一個因貪色而不把女子當人,一個因薄情而視她如擺設。
一丘之貉,她又何須留戀。
第86章
九月十五, 靖安侯府要為南康公主的長子慶滿月,提前給華陽送了請帖。
華陽:“我一點都不想去。”
戚皇後:“添丁之喜,你做妹妹的, 該去還是要去,最多一年一次的應酬, 何必授人以柄。”
華陽看著一本正經的母後,忽然笑起來:“我隻是不想去,又沒說不要去,母後也不聽清楚,就開始給我講道理。”
戚皇後:……
她搖搖頭:“你這性子, 倒是越來越跳脫了。”
她知道自己是嚴母, 兒子敬她怕她, 女兒也越大越少撒嬌, 沒想到女兒在成親近三載後,居然還會言語逗弄她。
“驸馬在衛所練兵, 練得如何了?”戚皇後問起正事, 她還是覺得女婿當初討要指揮使的差事過於衝動, 若今年大興左衛還是最後一名,損的不僅僅是陳家眾人的顏面, 女兒肯定要被林貴妃母女嘲笑一場, 皇上心裡大概也會不快。
華陽:“我看他曬黑不少,士兵們應該也都在堅持操練吧。”
戚皇後打量女兒片刻,意外道:“你好像一點都不怕他會輸。”
華陽捏了一瓣宮女才端上來的橘子, 酸酸甜甜的, 吃完之後, 她才不甚在意地答道:“他再輸也不影響我這個公主作威作福, 況且他連陵州衛那些疏於操練的士兵都能練出來, 這次就算擠不進前三,總不至於墊底。倒是母後,您既然相中他做女婿,就該對他有些信心。”
戚皇後若有所思地看著女兒。
這時,太子過來了,姐弟倆立即丟下嚴肅的母後,去御花園逛了。
待靖安侯府設宴這日,因為陳敬宗要去衛所,華陽自己帶著丫鬟們來了靖安侯府。
安樂長公主比她先到一步,正抱著襁褓逗孩子。
華陽走到姑母身邊,看向襁褓,裡面是個已經養得白白胖胖的小娃娃,南康是個美人,孟延慶也是好模樣,孩子自然也好看。
就是孩子身上的奶味兒太足,華陽瞧了兩眼便拉開了距離。
南康這個月子坐得很是舒心,孟延慶被侯爺打得屁股開花,既沒有丟了性命,又隻能老老實實地趴在床上,就連孟延慶身邊伺候的一些丫鬟,也都由公婆做主換了一波新的,其中最好看的也隻能算得上中等之姿,一個個死氣沉沉,竟像是從寺裡剛還俗一般。
“妹妹怎麼自己來了,妹夫呢?”南康看看兒子,容光煥發地對華陽道,至於中秋夜裡丟的面子,她早拋到了腦後。
華陽:“他不擅長應酬,一早就去衛所當差了。”
現在屋裡沒有別人,南康用一副好姐妹的語氣道:“說起來,我還要感謝妹夫,若不是他替我打抱不平,孟延慶還不知道教訓呢。”
剛開始南康還埋怨了陳敬宗一陣,等她意識到父皇賞賜美人其實是在替她撐腰後,南康就又覺得陳敬宗真是幫了她一個大忙。坐月子太悶了,無所事事的南康獨自躺在床上休息時,忽然想起一件事,她與華陽不對付啊,陳敬宗是華陽的驸馬,為何要替她出頭?
南康回憶起了皇城外與陳敬宗的見面,那時候陳敬宗好像看了她一眼。
莫非,陳敬宗覺得她比華陽更美?
南康不禁有些飄飄然,說起來,陳敬宗雖然是個武夫,面容卻很是英俊,甚至能把孟延慶比下去。
南康自然不會與陳敬宗有什麼,可一想到華陽的驸馬竟然更喜歡她,南康就美滋滋的,在華陽面前也露出幾分得意來。
華陽從未把南康放在眼裡過。
她的母後美貌且睿智,林貴妃的貴妃之位,則完全是用美貌與兒子換來的,爭寵的路數都能叫人一眼看透。
林貴妃如此,南康與豫王也都隨了林貴妃的性子。
就像南康此時的心思,幾乎明明白白寫在了臉上。
“難得姐姐沒有怪他冒失,姐姐放心,我會把你的謝意轉達給他的。”華陽淡笑道。
南康這拳頭就又打在了棉花上。
“好了,等會兒還有其他客人過來,我跟盤盤先出去坐坐。”安樂長公主見姐妹倆又要吵起來,將孩子交給乳母,她挽著華陽的胳膊離開了。
到了待客的花廳,姑侄倆單獨坐在一起,安樂長公主歪頭打量華陽片刻,笑道:“她那麼說,你有沒有生氣?”
華陽嗤道:“別說驸馬對她無心,就算有,我大不了將人送給她就是,有什麼好氣的。”
安樂長公主嘖了嘖:“我怎麼聽出一點酸味來了?”
華陽:……
為了不讓姑母誤會,她悄悄將陳敬宗動手的真正原因說了出來。
安樂長公主:“怪不得你不氣,原來是知道陳四郎的一顆心都在你這邊呢。”
華陽:“隨他在哪,我都不稀罕。”
安樂長公主捏了捏她花瓣似的小臉:“你就嘴硬吧,總有叫我抓住你把柄的時候。”
從靖安侯府離開時,安樂長公主送了華陽一個形狀、大小都十分眼熟的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