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廷鑑垂下眼簾,修長的胡須掩飾了他微微上揚的唇角。
靖安侯的嘴角卻深深地抿緊,眼角肉抽了又抽。
就在此時,戚瑾也離席,走到陳敬宗身邊,拱手道:“皇上,陳指揮使所言,臣可以為其作證。”
不等景順帝開口,靖安侯就跪了過來,替自家不中用、沒出息的孽障兒子請罪。
景順帝的心情很不好。
他最寵愛女兒華陽不假,可南康也是他的女兒,千嬌百寵養大的,南康此時正懷著孟家的骨肉,孟延慶不心疼女兒辛苦,竟然還跑去另一個驸馬那裡抱怨,怎麼著,孟延慶還想撺掇陳敬宗也納通房是不是?
別看景順帝也曾在戚皇後、林貴妃懷孕期間跑去寵幸別的妃嫔,可誰讓他是皇上呢,有的事他可以做,女婿們不行!
但最讓景順帝心情不好的是,他還不能光明正大地懲罰孟延慶,畢竟,女德忌妒,便是公主,私底下可以不許驸馬納妾,公然這麼講出來,卻是公主不佔理的。
所以,景順帝面容寬和地對跪在那裡的靖安侯道:“侯爺起來吧,是朕平時太過寵溺南康,竟讓她如此委屈了延慶。”
說完,景順帝也不管靖安侯、孟延慶怎麼想,吩咐一旁的馬公公:“去樂坊挑選四位美人,賜與延慶為通房。”
靖安侯一張老臉都沒地方擱了,磕頭懇請皇上收回成命。
景順帝笑道:“男人愛美,此乃天性,侯爺不必自責,今晚中秋佳節,還是繼續與朕等喝酒賞月吧。”
皇帝一發話,兩個小太監識趣地湊過來,將靖安侯攙扶到席位上。
戚瑾先回了席位,景順帝看看還在那裡等著領罰的陳敬宗,哼了一聲:“延慶醉酒,與你說說貼己話,何至於就動手了,平時閣老說你衝動易怒,朕還不信,今日總算明白閣老所言非虛。眾目睽睽之下,你竟然公然毆打延慶,念在今日中秋,朕不罰你,自去向延慶賠罪。”
陳敬宗:“謝皇上寬恕,臣領命。”
景順帝擺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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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敬宗退回席位上,毫無誠意地朝孟延慶賠了個不是。
陳廷鑑再離席,自言教子無方,先向景順帝請罪,再朝對面的靖安侯賠禮。
他風度翩翩、謙謙老君子模樣,臊得靖安侯紅透了一張臉,卻又憋了一肚子罵人的話而無法宣之於口。
重新坐下後,靖安侯暗暗發誓,回府後一定要狠狠打兒子一頓!
這邊的事,自有小太監跑來稟報戚皇後。
戚皇後看看林貴妃,臉色一沉。
能讓她不愉快的消息,林貴妃就覺得肯定是好消息,關切地問:“姐姐,可是出了何事?”
她聲音不低,附近的公主啊妃嫔啊以及離得近的戚太夫人、孫氏等人都停止交談,望了過來。
戚皇後一副不太想說的樣子。
林貴妃繼續努力:“姐姐看看,大家都懸起心來了,您若不說,我們哪還有心情賞月。”
戚皇後隻好無奈地吩咐剛剛報信兒的小太監再講一遍。
小太監聲音細柔,咬字卻清晰,三言兩語就把兩位驸馬的過節講了出來。
戚皇後搖搖頭,對女兒道:“驸馬這脾氣,回去你要好好勸勸他,怎麼能對自己的姐夫動手?”
華陽忍著笑應下。
孫氏也趕緊為兒子的莽撞向戚皇後、林貴妃、南康公主請罪。
林貴妃的表情,跟吃了蒼蠅似的,別提多精彩了。
如果說她吃的是蒼蠅,南康公主吃的就是屎,被孟延慶這麼一鬧,不久全京城全天下的百姓都要知道她善妒了,乃至青史都要記上一筆!面子徹底沒了,父皇還賜了孟延慶四個通房,御賜的通房,她能攔著孟延慶不去睡?這下連裡子也沒了!
注意到周圍的人都在盯著她,心裡不定多幸災樂禍,南康公主忽然捂住肚子!
短暫的騷動後,林貴妃、南康公主提前離席。
安樂長公主笑得開懷,對華陽道:“你們家的這位陳四郎,還真是個妙人,姑母今年聽過的戲都不及他這一出。”
華陽面上笑,心裡有些奇怪。
她雖然沒對陳敬宗提過她與南康公主不和,但隻要陳敬宗不傻,他都該知道兩個公主間沒什麼姐妹情分,陳敬宗也不像是好心替南康公主撐腰的熱心腸妹夫。
看熱鬧歸看熱鬧,安樂長公主還是有點生氣:“孟延慶那混賬,他怎麼好意思。”
南康的性子再不討喜,都是她的侄女,也跟她一樣,都是公主。
華陽不喜歡南康,更看不上孟延慶那種人。
幸好父皇替皇家出了氣,看似賞了孟延慶四個美人,可孟延慶鬧出這種會記在史書上的醜聞笑料,就算他有色心有色膽真惦記父皇賞賜過去的歌姬,靖安侯也會代替南康在旁邊盯著,讓孟延慶睡不到那四個歌姬,連府裡的丫鬟、外面的歌姬也都無法再染指。
南康確實丟了面子,但被父皇這麼一插手,反而不用再親自防著孟延慶偷腥了。
當然,換做華陽,陳敬宗敢這樣,她直接休了就是,才懶得費那些功夫。
第84章
宮宴從酉初開始, 持續了一個時辰,於戌初時分結束。
華陽吃了半個時辰的席面,賞了半個時辰的花燈, 這會兒已經有些疲乏,再加上喝了果酒, 她總覺得身上軟綿綿的,提不起精神。
辭別了母後,華陽與安樂長公主領頭,率領一眾女眷朝宮外走去。
幸好清涼的晚風不斷地迎面吹來,壓制住了華陽的醉意、困意。
行到午門這邊, 景順帝已經回宮了, 隻有攜了女眷進宮的諸位大臣們還等候在此處, 有的單獨站著, 有的與交好的同僚湊在一起闲談。
華陽看到了站在最前面的公爹,公爹身後便是陳伯宗、陳敬宗兄弟倆。
公主為尊, 陳敬宗先走過來迎接她。
他一身緋色驸馬公服, 明明最近曬黑了一些, 卻被這如水的月光映得面如冠玉,英俊又挺拔。
幾乎在陳敬宗跨過來的同時, 不遠處的武清侯、戚瑾父子倆也走了過來。
華陽自然而然地轉移視線, 朝舅舅武清侯笑了笑:“舅舅,我進宮的時候遇見外祖母了,怎麼沒瞧見您?”
戚皇後生得美貌, 武清侯作為兄長, 年輕的時候也是個俊雅公子, 如今年過不惑, 他蓄了須, 卻依然風採過人。
武清侯長了副好皮囊,自身倒沒有什麼過人的文武才幹,侯爺的爵位也是戚皇後封後時景順帝恩賜的,隻是與一些仗勢欺人的外戚比,武清侯恪守本分,景順帝給了他一份闲差,他便兢兢業業地當差,再把侯府一幹主僕約束好,從來沒有給戚皇後添什麼麻煩。
華陽記憶中的舅舅,溫和可親,脾氣再好不過了。
武清侯略顯無奈地道:“臣原本也與母親同行著,隻是路上不慎弄髒了衣擺,故而回去更衣了。”
戚瑾看看華陽,笑著解釋:“胡同裡有孩子玩耍,甩了泥點到父親身上。”
華陽了然,想必以舅舅的好脾氣,肯定沒懲罰那些孩子。
陳敬宗、武清侯父子今晚都喝了酒,風又是從他們這邊吹過來的,華陽聞到了酒氣,甭管是誰身上的,華陽都不喜歡。
沒說幾句,華陽就與舅舅、外祖母、姑母等人道別,再跟公婆打聲招呼,這便帶著陳敬宗朝她的公主車駕走去。
風吹起她繡著金線牡丹的大紅裙擺,在周圍諸人眼底翻飛。
最美的公主翩然離去,天上的明月似乎都黯淡了幾分。
陳敬宗站在車前,將公主扶上馬車,他繼續候在外面,看著父母、大哥大嫂也都上了車,這才跨上車轅,探入車廂。
寬敞的車內,華陽倦怠地靠在一角,瞥他一眼,又垂下眼簾,隻將臉朝旁邊的車窗偏了偏,好像這樣就能避開隨著陳敬宗一起進來的濃濃酒氣。
車廂掛著兩盞燈,照亮她染了薄紅的臉。
陳敬宗皺眉,問她:“是不是晚上吹了太多的風,著涼了?”
說著,他伸手來摸她的額頭。
華陽閉上眼睛,等他挪開手,她軟軟地解釋道:“喝了一點果酒,睡一覺就好了。”
陳敬宗果然看出了幾分醉意。
後面一排馬車都在等著,陳敬宗先讓車夫出發。
馬車一動,華陽的身子也跟著晃了晃。
這副軟綿無力的樣子,陳敬宗直接將人抱到腿上。
酒氣更濃了,華陽蹙著眉尖嫌棄道:“放我下去,你身上都是酒味兒。”
她一邊說還一邊掙,隻是那蔓草隨風輕晃的力度,陳敬宗都不需特意用力,她都掙不開。
陳敬宗看著她酡紅的臉,道:“平時你嫌棄我也就罷了,今日你身上也全是酒氣,還嫌什麼嫌?”
華陽一驚,她隻喝了那麼一點點,竟然也染了酒氣?
她不由地歪過頭,嗅了嗅肩膀。
是有酒氣,卻分不清是她身上的,還是陳敬宗身上的。
陳敬宗摸上她的臉:“都要紅成猴屁股了,你是喝了幾大碗?進宮吃頓宮宴,就高興成這樣?”
光一個“猴屁股”就夠華陽氣的了,從小到大,所有人都誇她美,隻有陳敬宗,說過她胖,現在又這樣。
生氣的華陽,醉眼朦朧地瞅瞅他,忽然抬手,掐住他的臉。
陳敬宗臉上的肉也很緊實,華陽滑了一次手,才掐起一層皮來。
越是這樣越是疼,陳敬宗眉峰挑了挑,卻沒有躲,也沒有抗議什麼,隻沉沉地看著她。
他呼出的溫熱氣息都落在了華陽臉上,是純酒的味道,比華陽喝過的果子酒可烈多了。
華陽松了手,拿出放在袖口的帕子,蓋在臉上。
這是一方白底的蜀錦絲帕,薄薄的一層絲根本起不到多大的遮掩作用,陳敬宗還是能看見她細細的眉毛,看見她輕闔的眼,看見她秀挺的鼻梁、紅紅的臉,以及那雙豐盈嫣紅的唇瓣。
陳敬宗低下去,隔著那薄薄的絲帕,一下一下地親她的唇。
唇帶動絲帕,絲帕又輕輕摩挲著她的唇。
華陽有點痒,痒得受不了了,她抽開了手帕,帕子剛離開,陳敬宗的唇又落了下來。
華陽都被他親了一會兒了,忽然想起他還沒漱口,不高興地又掙了起來。
陳敬宗喉頭滾了又滾,還是放了她。
華陽微微地喘著。
陳敬宗單手抱著她,另一手拿起旁邊櫥櫃上的茶壺,給她倒了半碗茶,喂過來。
第一口華陽全當漱口了,吐在另一個茶碗裡,剩下的才喝下。
涼茶讓她清醒了一些,因為被陳敬宗抱得很舒服,她沒有再要求坐過去,看看他,換了一把團扇擋住口鼻,與他說起宮宴上的事來:“你為何要打孟延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