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持的功夫,孩子們已經走到了廊檐下,三郎的聲音是那麼歡快。
華陽瞪他一眼,再別開臉,算是默認。
陳敬宗看看她浮起薄紅的臉,耳朵尖更是要紅透了,忽地下榻,大步朝外走去。
“四叔!”
二郎、三郎一起撲了過來。
陳敬宗一手按住一個腦袋瓜,對比較文靜穩重的婉宜、大郎道:“走吧,四叔帶你們下館子去。”
婉宜看向裡面:“我們還沒跟四嬸道謝。”
來都來了,不請個安也太失禮了。
陳敬宗挑眉:“我陪你們,跟她道什麼謝?”
婉宜哼道:“如果不是四嬸發話,四叔會想到我們?以前您可一次都沒張羅過。”
陳敬宗:……
這時,華陽從裡面出來了,陳敬宗回頭,見她面色已經基本恢復如常,隻是不肯與他對視。
“還要下館子的話,現在就出發吧,不然等會兒食客多了,可能得排隊。”她笑著對孩子們道。
三郎:“四嬸也去吧?”
華陽笑笑:“我還有別的事,今天就不陪你們了。”
陳敬宗:“好了,走吧,等會兒叫老頭子知道,想去也去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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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個孩子頓時不再耽擱,前後簇擁著高高大大的四叔離去。
華陽站在門口,直到陳敬宗上了走廊時又往回看,她才又瞪他一眼,轉身去了次間。
.
春和堂。
孫氏看著站在銅盆前洗手的丈夫,納悶道:“給孩子們上課,怎麼還上出心事重重來了?”
陳廷鑑苦笑道:“學堂倒是無事,隻是我從學堂出來,才得知公主與老四在外面偷聽了一會兒。”
老四做什麼荒唐事他都不會覺得稀奇了,他疑惑的是公主怎麼也……
真想聽他授課,打聲招呼坐到裡面就是,為何要暗中觀察?
得到這消息的時候,陳廷鑑馬上反應過來,可能連孫女邀請他授課,都是公主或老四授意的。
陳廷鑑為官三十多年,在外面同僚跟他打聲招呼,他都會根據對方的神色、語氣分析出點東西來,回到家裡,陳廷鑑身心放松,或許會揣測兒子們的心思,哪裡會提防孫輩們給他設局。
孫氏愣了愣,再看丈夫因為被親孫女設計而露出的些許無奈,她突然心情很好,幸災樂禍道:“怪誰,還不是你太嚴厲,把大郎都嚇病了,公主大概第一次聽聞天底下竟然有如此不近人情的祖父,所以想親眼見識一番。”
陳廷鑑:“休要胡說,老大都解釋過了,大郎體虛才會吐那一場,與我何幹。”
孫氏:“你也知道那是老大,老大能責怪你為師太嚴?別說大郎了,你就是把我氣哭了,老大也不敢說你半個字不是。”
陳廷鑑:“你還越說越胡攪蠻纏起來了。”
這時,前院管事派小丫鬟過來通傳,說驸馬帶著孩子們出門了。
這簡直是直接告訴陳廷鑑,上午的課確確實實是孩子們配合四宜堂精心設計的。
問題是,主導這一切的,究竟是老四,還是公主?兩人又分別有什麼目的?
孫氏坐到飯桌旁,猜測道:“公主吧,老四被你教過,還能不知道你是什麼樣。”
陳廷鑑默默吃飯。
孫氏:“話說回來,你今天肯定又朝孩子們發脾氣了吧?如果你知道公主在外面偷聽,你會不會收斂些?”
陳廷鑑:“公主金枝玉葉,我當然要斟酌語氣,以免衝撞了公主。”
孫氏:“所以啊,公主就是要看看你為師的真面目。”
陳廷鑑已經猜到了,甚至想到了宮裡的太子。
可陳廷鑑並不後悔什麼,嚴師出高徒,更何況今日大郎、二郎犯的錯真的都是不應該,都是端正態度就可以避免的。
公主仁厚,或許無法理解他,或許不會再那麼禮待他,這些都是陳廷鑑能夠承擔的,他總不能為了讓公主滿意,就對大郎、二郎的不足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那樣會誤了孫子們。
他也不怕公主出於對太子的關心而去皇上、娘娘面前說什麼,想當初他也想對太子溫和些,是娘娘要求他務必從嚴。
陳廷鑑心安理得地歇了一個晌。
睡醒後,陳廷鑑去了書房。
不知不覺半個時辰過去,妻子忽然來了,用看好戲的眼神看著他:“公主來了,在前面廳堂等著呢。”
陳廷鑑立即放下書,低頭看眼胡子、衣衫,確定沒有失禮之處,這便與妻子快步朝前院走去。
華陽坐在廳堂主位,見二老來了,她笑著離席。
“臣見過公主。”陳廷鑑一如既往的文質彬彬。
華陽:“父親免禮,請坐吧。”
陳廷鑑自覺坐在了公主左邊的客椅,這邊兩把客椅,孫氏坐了另一把。
陳廷鑑微微側著身體,目光平和地看著主位上的公主兒媳,等著公主開口。
華陽笑笑:“想來父親已經猜到是我授意婉宜哄騙您了,失禮之處,還請父親海涵。”
她敢作敢當,大大方方的,這份磊落氣度,讓陳廷鑑也笑了:“公主言重了,臣隻是有些困惑,不明白公主為何如此,若公主隻是想聽臣授課,臣在學堂裡面為您設席就是。”
華陽似是有些不好意思般,蔥白似的纖纖玉指輕輕摩挲一下茶碗邊沿,這才解釋道:“先前大郎病了,我與驸馬提起,驸馬斷言是您教書太嚴嚇壞了大郎,我不信,驸馬拿他小時候與您相處的例子做證明,我還是不信,爭執間,我便想到了這個法子,冒犯了您。”
孫氏笑道:“老四在禮法上確實頗有不足,但他不屑撒謊,這事上一點都沒冤枉他爹,我也可以作證的。”
陳廷鑑面露慚愧之色,正要為自己辯解,就聽公主道:“嚴師出高徒,大郎他們還小,不懂父親的苦心,等他們大些,自然明白了。”
陳廷鑑意外地看向公主,他還以為,公主會不贊成他的嚴厲。
兩人這樣的距離,其實並不適合接下來的交談,所以華陽誠懇地道:“聽聞父親擅棋,還請父親指教一二。”
陳廷鑑更加意外。
孫氏已經吩咐丫鬟去拿棋盤了。
很快,丫鬟將棋盤擺在華陽這邊的桌子上,陳廷鑑自然而然地坐到了華陽對面。
孫氏叫丫鬟們都退下,她拿著剪刀去修剪窗邊擺放的花卉盆栽,這樣既方便公主與閣老說話,又全了禮數,畢竟兒媳與公爹單獨待在一起,多少都有點不合適。
華陽越來越喜歡自己的婆母了,雖然出身陵州小戶,接人待物卻並不輸給世家宗婦什麼。
她開始與公爹下棋,走了幾步,自然而然地聊了起來:“父親,其實我一直有個疑惑,大哥三哥驸馬都是您的孩子,也都受過您的親自教導,為何大哥三哥都走了科舉且高中狀元探花,唯獨驸馬不喜讀書,轉而去學了武?難道是您教導驸馬時,不如教導大哥三哥盡心盡力?”
陳廷鑑看著棋盤,答道:“非臣不盡力,說來讓公主見笑,臣當年對驸馬的教導最為用心,隻是驸馬天生反骨,處處都要與臣逆著來。”
華陽:“那父親覺得,隻論天分資質,驸馬可輸大哥三哥?”
陳廷鑑沉默片刻,道:“論天分,他與兩位哥哥比隻會有過之而無不及,隻是他不肯將心思用在讀書上。”
華陽:“驸馬真的不愛讀書嗎?上午二郎念書,念到‘六十而耳背’,我尚未反應過來,驸馬已經笑了,說明他雖然早早棄文從武,少時所學卻一直熟記於心。他若真厭倦讀書,怎麼會記得如此清楚?”
陳廷鑑愣住。
修剪花枝的孫氏也有瞬間忘了動作。
華陽繼續道:“不瞞父親,我剛嫁驸馬時,因他言行粗俗,頗為不喜。隻說睡前洗腳之事,我越冷言冷語諷刺於他,驸馬越要逆著我幹,那段時間,我與他簡直是鋒尖對麥芒,身邊的丫鬟都笑我待驸馬,與您待驸馬幾乎一模一樣,看他哪哪都不順眼。”
“後來鎮上發了洪水,驸馬背我上山背我下山,不曾讓我沾染半點路上泥濘。我感動於他的體貼,不再處處冷言冷語,我先讓他一步,他竟不用我再勸說,自覺改了他那些粗鄙的毛病。”
說到這裡,華陽看向對面的閣老,輕聲問:“父親有沒有想過,對驸馬這樣吃軟不吃硬的人,倘若當年您肯遷就他的脾氣,他心裡舒服了,可能也會乖乖跟著您讀書?然後以他的聰慧,也會金榜題名高中狀元,等資歷漸長,他也會如您一般躋身內閣,為朝廷施展更多的才幹?”
陳廷鑑當年為何非要逼著兒子從文?
就是因為他這樣的文官,高居內閣的文官,覺得做文官更有出息,外面的將領再會打仗,也要受朝廷、內閣制約、指揮。
陳廷鑑可以氣兒子不聽話,但如果有人能夠讓他相信他本可以有辦法讓老四也走科舉之路,卻因為他不肯稍微妥協那麼一步,導致老四錯失了當文官、進內閣的機會,陳廷鑑作為父親,他會愧疚。
陳廷鑑手裡的棋,遲遲沒有落下。
華陽目光誠摯:“父親不必自責,在兒媳心裡,您已經是一位很好的父親了,您在朝堂當差,無論從前還是現在都必然十分忙碌,可您仍然牽掛著家中的子女,仍然願意騰出時間親自教導。國事上您無愧於君無愧於民,家裡您也教導出了大哥、三哥那樣的人才,就連驸馬也能在一眾年輕武官裡面出類拔萃……”
“公主過獎了,臣不敢當。”陳廷鑑離席,深深地朝公主行了一禮。
華陽笑道:“您差事做得好,這是父皇母後親口說的,您是個好父親,這則是兒媳親眼所見,哪裡又算過獎呢?”
旁聽許久的孫氏哼了一聲:“公主不用看他謙虛,心裡不定多美呢,您隻管說他的毛病,免得他飄起來。”
陳廷鑑:……
華陽笑著請他落座,帶著幾分俏皮道:“那兒媳可就聽婆母的,繼續說您的不是?”
陳廷鑑忙道:“公主盡管直言。”
華陽:“兒媳還是那句話,您在國事上無可挑剔,兒媳隻希望您在教導大郎他們甚至太子時,態度可以溫和些。他們犯了大錯,您再嚴厲都不為過,若隻是一時釋錯意、疏忽念錯字甚至偶爾貪玩,您溫聲提醒就是,就不要那麼嚴厲的批評了。二郎活潑愛笑,瞧著並沒有受太大影響,可大郎臉皮薄,心思細膩敏感,您再那般嚴詞厲色,兒媳擔心大郎不會變成大哥,反而會學了老家的二叔。”
陳廷鑑:……
孫氏背對著他們,咬牙道:“你敢把我的好孫子嚇成那樣,我生前離不開你,下輩子絕對不要跟你過了!”
陳廷鑑無奈地看眼妻子,想了想,頷首道:“公主的意思臣明白了,驸馬幼時桀骜、大郎敏感怯弱,臣不該一味苛責,而是該適當順著他們的性子來。”
華陽松了口氣:“兒媳正是此意。”
陳廷鑑忽然抬眸,直視她道:“那太子呢,公主希望臣如何教導太子?”
老四、大郎都是他們陳家的人,公主真正關心的,該是太子。
華陽是尊貴的公主,可她並沒有參與過什麼朝堂大事,猛地對上堂堂首輔那雙看透人心的眼睛,華陽下意識地選擇了回避。
陳廷鑑笑了笑,落下一子:“今日臣與公主隻是闲談,公主但說無妨,出了此屋,臣不會再對任何人提及此事。”
華陽穩了穩心神,飛快整理過來之前就想好的措辭,用婆母也聽不清的聲音道:“父親可能不知道,太子其實很像驸馬,他聰慧,也好面子。還是那句話,他犯大錯,您當該嚴厲,若隻是一些小節,您溫和些,他更容易聽進去。父子和睦,才能一致對外,您與太子和睦,將來才能君臣一心,您有什麼治國良策,太子才願意配合您。”
陳廷鑑暗暗抓緊了手心的棋子。
華陽看著自己這邊的棋:“您不要把太子當大哥或三哥,您把他當成小時候的驸馬,那您是希望太子長大後像驸馬一樣處處跟您對著幹,還是他像父皇一樣信任您,放心把內閣交給您?”
陳廷鑑垂眸。
他不想要老四那樣處處跟他對著幹的太子,也不想要太子變成第二個景順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