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順帝命人宣他進來。
那公公彎著腰入內,然後跪在大殿中央,稟報道:“稟皇上,華陽公主派了其身邊的大太監吳潤回宮,此時吳潤就在外面,說有公主書信要呈遞皇上。再有,湘王世子也進京了,正與吳潤一起候在殿外。”
聽到湘王世子,文武大臣間響起一些議論。
藩王無詔不得擅自離開封地,這沿襲了兩百多年的舊制,其實也將藩王的妻妾子女都囊括了其中。兒孫們好說,女兒孫女可能要嫁到藩地外面的,那也要先把女婿人選呈遞皇上,皇上準了才可婚配。
好端端的,湘王世子跑來京城做何?若沒有合情合理的理由,光憑他離開封地,都可以治罪了。
景順帝:“都帶上來。”
那公公連忙出去傳話。
大臣們都側過身體,等著瞧瞧湘王世子會是什麼樣的人物,自打景順帝登基,還沒有藩王宗親進過京。
沒多久,兩道身影出現在大殿門口,其中一人身形修長面如冠玉,卻是太監打扮,而另一位個子矮了半頭腰身圓了四五圈的,必然是湘王世子了。容貌五官乃是天生,差就差了,怎麼這位湘王世子還畏畏縮縮的,目光躲閃,好像犯了什麼大錯一樣?
湘王世子能不怕嗎!
他活了二十多年都沒離開過陵州,突然就被吳潤抓到京城了,即將單槍匹馬地代父承受景順帝的怒火!
還沒看清龍椅上景順帝的樣子,湘王世子就再也承受不住這份壓力,撲通跪了下去:“皇上,微臣有罪!”
景順帝對一個遠房堂侄自然也沒有什麼叔侄情分,好奇道:“你有何罪?”
湘王世子初次面聖,別提多緊張了,在宮外打的腹稿也通通記不起來了,隻能結結巴巴地道:“微臣,微臣不該無詔進京。”
景順帝一邊接過大太監馬公公剛從吳潤手裡取來的女兒書信,一邊隨口問:“既然知罪,為何還要明知故犯?”
湘王世子心虛地看了眼吳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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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潤恭聲道:“回皇上,本月十五,公主微服去陵州城郊賞花,被湘王及其身邊的侍衛阻攔,言語輕漫,公主大怒,抓了當時冒犯她的二十六個侍衛,命奴婢押送進京交由皇上發落。湘王世子聞訊,竟試圖帶人阻攔奴婢等人離開陵州城,甚至不惜躺在地上攔路,奴婢無奈,隻好將世子請上馬車,一路進了京。”
群臣議論之聲更響了。
景順帝臉色很差,聽說吳潤進京送信,他還以為昨晚的夢真的應驗了,沒想到女兒沒有喜訊,反而受了大委屈!
他拆開信封,然後就發現,吳潤方才所說太過委婉,原來湘王竟派了侍衛將女兒主僕圍了一圈,當著一眾遊人百姓的面公然言語調戲,若非女兒也帶了足夠的侍衛,那湘王不定會做出什麼!
“嘭”的一聲,景順帝將信拍在了御案上,憤而離席,質問跪在下面的湘王世子:“公主狀告湘王出言調戲,此事可否屬實?”
湘王世子額頭觸地,瑟瑟發抖道:“皇上,父王,父王他不是故意的,當時公主微服出遊,父王並不認得她啊。”
景順帝:“是不是普通民女他就可以調戲了?他眼裡還有沒有王法!”
湘王世子全身都在冒汗,隻能硬著頭皮替老子扛著:“回皇上,父王,父王他已經知錯了,也吃了公主的鞭罰,驸馬來王府問罪,微臣,微臣也代父王接了驸馬一拳……”
景順帝冷笑:“你這是在拐著彎告狀公主、驸馬對你們父子濫用私刑?”
湘王世子:“微臣不敢!”
景順帝:“朕看你很敢!做王叔的調戲侄女,他挨打還委屈了是不是?朕告訴你,朕是離得遠,不然朕也要打他幾十鞭子!驸馬隻打你一拳都是輕的!”
帝王發怒,文武大臣齊齊跪了下去。
就在此時,方才跪在殿外的那位公公又跪過來了,雙手高舉一封信過頂:“皇上,有陵州發來的六百裡加急!”
景順帝怒道:“拿過來!”
那公公蹬蹬蹬地跑了進來,照舊是馬公公下臺階接過,再折回去交給景順帝。
景順帝一看信封上的字就知道這又是女兒寫的,可女兒受了那麼大的委屈都沒走六百裡加急,這是又出了何事?
他展開信封,裡面是厚厚一疊信紙。
從第二張開始羅列湘王的罪名,一直到最後的第十二張,女兒才又訴起委屈來:“父皇,女兒今日才知,湘王竟專門建了二十餘處私園圈養他強擄過去的婦人、民女。父皇,幸虧您派遣了侍衛來陵州保護女兒,不然女兒可能也與那些寧死不從的可憐女子一樣,早已以死明志,再也見不到您了!”
景順帝自己就是個好色的,他能不知道女兒若真落到湘王手裡,能有什麼下場?
“你來念!把這些一字不落地念出來,讓湘王世子聽聽,可有一條是冤枉他們的!”
拿出最後一張信紙,景順帝將剩下的都塞到了馬公公懷裡。
馬公公簡單整理一下,這就對著滿朝文武念起信來。
湘王有多惡毒?
除了強佔民田、擄掠民女、欺壓百姓等常見的惡人罪行,他還信奉邪術,一次做法時需要有生機的人頭,他竟命王府侍衛去街上隨便拉個乞丐砍頭,偏侍衛帶走的其實是一個醉臥街頭的寒門百姓,家人見其不歸尋尋覓覓後才打聽到此事,哭鬧一番,最後被湘王府威脅,隻能忍下。
這麼多的罪狀,但凡有一條是真的,真的按照律法處置,都可以要湘王的命。
為了公允,也為了讓其他藩王信服,景順帝一邊讓錦衣衛審訊湘王世子與湘王府的那些侍衛,一邊讓內閣舉薦兩位大臣,封為欽差前往陵州徹查。
戚皇後得知此事,在景順帝面前哭了一場:“四月十八是華陽的生辰,我還想著送她什麼禮物好,哪知道她差點被人欺負了,如今我就是把天上的月亮摘下來,她也沒心情賞。”
景順帝抱著她,自責道:“怪朕對湘王太過寬容,早幾年就該發落他了!”
十一歲的太子也得到了消息,氣得跑去詔獄,甩了湘王世子好幾鞭子:“叫你們瞎了狗眼,連姐姐也敢欺負!”
湘王世子:……
他真的什麼也沒做啊!
第54章
華陽告御狀的時候, 湘王也沒有闲著,在吳潤帶著囚徒們離開陵州當日,湘王召集兩個謀士, 由謀士們咬文嚼字引經據典,他親手寫下了一封情真意切的請罪折子。
這是為無意調戲了華陽請罪。
待百姓們蜂擁著去寧園告他的狀, 眼瞅著華陽派了一封六百裡加急,湘王趕緊又叫來謀士,寫了第二封替自己分辯的折子,他也不傻,承認了一些“小罪”, 譬如王府佃戶無意間佔用了百姓的田地, 再把那些擄奪民女、殺害百姓的大罪一一否定。
他這兩封, 隻比華陽的兩封信晚到了半日。
景順帝卻不可能再放過湘王。
諸藩王宗親本就是分布在本朝各地的一隻隻肥碩的蠹蟲, 共佔用了全國近一成的耕地,這還是登記在冊的, 他們私底下又侵佔了百姓多少田地, 隻有他們自己清楚。
藩王的耕地不用繳稅, 與此同時,他們每年還能從朝廷拿到一大筆食俸, 朝廷在百姓手裡收上來的錢稅, 光養活這些藩王宗親都快養不起了!
如果可以隨心所欲,景順帝恨不得把所有藩王都撤了,所有王府私產都充公!
不能撤, 他便忍, 藩王犯些小錯, 他為了彰顯帝王對宗親的仁慈, 還可以忍。
然而這次, 湘王都要把手伸到女兒身上了,他再忍,便是徹底將皇帝的威嚴丟到藩王宗親腳下,隨便他們踩!
兩位欽差出發前,景順帝隻交待了一句話,讓他們秉公行事。
欽差們快馬加鞭,於四月初九抵達陵州城,進城第一件事,先去寧園拜見華陽公主。
陳敬宗人在衛所,華陽換了一套明黃色的衣裙,在兩個大丫鬟、侍衛統領周吉以及早半個時辰歸來的吳潤的陪伴下,召見了兩位欽差。
當欽差們自報了姓名,華陽才知道,這二人竟然就是上輩子來查湘王的那二位,一個是公爹的故交石堯,一個是與公爹不太對付的鄭洪。
華陽欽佩公爹自不必說,但她也不至於把公爹的政敵都當壞人看,譬如眼前的鄭洪,上輩子他也認同公爹揭發湘王的那十三條罪名,隻是堅持湘王沒有造反之心罷了。
湘王確實沒想造反,他舉“訟冤之纛”乃是自己犯蠢,所以石堯告他要謀反也不算是冤枉。
歸根結底,兩位欽差都沒錯,錯的隻有湘王一個。
請過安後,鄭洪從隨從手裡接過一方長匣,石堯取出一卷明黃聖旨,對華陽道:“公主,皇上有旨意。”
華陽這才離席,跪下聽旨。
聖旨上景順帝主要說了三件事。先是安撫女兒的委屈,再是褒獎了女兒為民伸冤的仁義之心,最後,景順帝特賜女兒一條打王鞭,上至藩王下至臣民,凡有冒犯不敬女兒、殘害百姓者,女兒都可以鞭笞之。打王鞭意義非凡,景順帝希望女兒慎重用之,倘若被證明冤打的次數超過三次,帝王將收回此鞭。
雖然景順帝給女兒定下了使用條件,但這還是本朝帝王第一次賜下打王鞭,足見華陽聖寵之盛。
這條“打王鞭”賜的也很應景,誰讓華陽確實被一位藩王調戲了,又用鞭子打了他?
景順帝就是要用這種方式告訴天下百姓,他的公主打得好,他做父皇的完全支持!
“兒臣叩謝父皇恩典。”
華陽非常喜歡這份禮物,即便她這輩子可能都用不上幾次。
雙手接過盛放打王鞭的長匣,華陽在兩個丫鬟的攙扶下站了起來。
鄭洪神色肅重:“公主,臣等還要去湘王府查案,不便久留,這就告退了。”
華陽:“去吧,大人們盡管秉公審理,不要因為是我告的湘王便冤判他什麼,也不要因為他是藩王便叫百姓蒙冤。”
“公主英明,臣等必謹記在心。”
吳潤去送兩位欽差。
華陽吩咐周吉:“派人去湘王府那邊瞧瞧,若有異動,隨時來報。”
周吉領命而去。
華陽這才將長匣放在桌子上,打開。
前朝也有帝王賞賜賢臣打王鞭的例子,名為鞭,實為锏,是一種長而無刃的四稜兵器,看起來威風凜凜,實際也頗有份量,需陳敬宗、周吉那等英武男兒才能運用自如。
父皇肯定是考慮到了這一點,賜給她的打王鞭是條牛筋制成的皮鞭,赤金龍首把,鞭長約七尺。
華陽試著甩了甩,還算順手。
朝雲笑道:“公主若早得了這條打王鞭,那日真該親手打湘王幾鞭子。”
華陽:“他不配。”
她喜歡這條鞭子,也不是什麼人想挨她的鞭子都能挨到的。
“收起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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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黃昏時,周吉來復命,說他派出去的人在湘王府外盯了半日,暫且沒發現有什麼異常。
華陽想起上輩子看到的卷宗,那時候,欽差們還沒抵達陵州城,湘王就把“訟冤之纛”高高升起來了,滿城百姓皆可見。
這輩子湘王怎麼不舉了呢?
無非是看人下菜碟罷了,公爹告他,一個臣一個王,湘王就敢喊冤,輪到華陽,湘王便不敢胡亂逞強。而且,這次湘王世子與二十多個侍衛都先一步被帶去了京城,交給錦衣衛審理了,錦衣衛是什麼地方,他們能把湘王哪天喝了幾碗酒都查出來,湘王大概自知罪無可辯,認命了。
少了“造反”一事,公爹“誣告親藩”的罪名也就徹底根除了。
華陽心情很好。
她做了這麼多,既是為了讓陳家眾人有個好下場,也是為了讓弟弟在青史上留下個賢名。
“蜚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這些可都同情功臣詬病君王的詞。
在華陽看來,弟弟那麼對待陳家,除了給自己招致罵名,根本沒有任何好處。或許弟弟是為了把曾經被公爹握在手中的權力收回到自己手裡,可公爹人都死了,他留給弟弟的也都是值得重用的能臣,是跟著公爹一起輔佐弟弟開創幾年中興之治的棟梁之才,公爹活著他們或許以公爹為馬首是瞻,公爹一死,弟弟又親政了,施展手段,這些人自然而然會聽弟弟的話,何必用那麼極端的方式把公爹一黨都鏟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