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崇禮從旁,聽著兒子那笨拙的殷勤,無奈地看向窗外。
他已經開始後悔為什麼沒有單獨坐一輛車,單位是缺那麼一輛車還是缺司機?
兒子也就這樣了,難道他還能有什麼指望?
這麼說話間,車子抵達了白紙坊胡同外,時間還早,雷家迎親的應該還沒到,胡同口倒是有幾個鄰居,胸前戴了小紅花,抽著煙,看樣子是昨天就安排好的,負責等著迎親隊伍的。
林望舒看著這情景,頓時感到前路艱難,不過她還是硬著頭皮說:“陸伯伯,麻煩你們送我過來了,看那意思他們還沒有來,那我自己先回去吧,我想和家裡人商量商量。”
陸崇禮還沒說什麼,陸殿卿已經忙跟著下了車:“我陪你一起過去。”
林望舒搖頭:“還是算了,我得和我家裡人提一下,不能讓他們措手不及。”
這一路過來,她腦子稍微清醒一些了,特別是現在看到那等待迎親隊伍的鄰居,她更加明白了。
陸殿卿說得對,她不該去想別的,她要一門心思把這門婚退了,反正不能上雷家的喜車。
至於別的,以後再說,她能熬過去這一關,她就贏了。
既然想明白了,那她就要去面對,家人朋友,這都是要自己去說服的,自己不能倚靠陸殿卿。
事實上這種事情讓他們插手,隻怕是引起紛爭誤會,雷家更容易糾纏不放。
再說這事挺大了,是很大的人情,她不能那樣麻煩人家。
陸殿卿還要說什麼,陸崇禮卻已經道:“那就讓望舒先回家和父母提一下吧,我和殿卿先不走,在這裡等一會,警衛員也在,如果你有什麼事,隨時讓人喊一聲。”
林望舒猶豫了下:“那樣太麻煩陸伯伯了。”
陸崇禮笑了:“望舒,我知道你是想自己解決這個問題,不想把我們牽扯進來。但是今天這個事情,我們已經牽扯進來了。所以有什麼問題咱們應該共同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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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望舒聽著“已經牽扯進來了”,不免有些愧疚,畢竟現在陸家的麻煩也確實是自己昨晚的衝動造成的。
而且看樣子陸伯伯還挺忙的,結果現在耽誤了時間跟著自己過來。
陸崇禮看著小姑娘眼中流露出來的歉意,這才繼續道:“其實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陸伯伯在這裡生活幾年,都是鄰居,有什麼事應該比較好說話,至於雷家那裡,我和正德父親也是相識多年,沒有什麼不可以談的。你還小,這件事在你看來也許很難,但是在長輩眼裡,其實沒什麼。所以你如果覺得為難,一定說一下。”
林望舒聽著,隻覺得眼前的陸伯伯溫潤慈愛,良善寬厚,這比陸殿卿看著脾氣好多了。
林望舒心裡很感動:“謝謝陸伯伯。”
陸殿卿便道:“你先過去吧,萬一有什麼事不要怕,我們在這裡等著。”
一時林望舒跑過去胡同了,陸殿卿站在那裡,眼睛不眨地望著她的背影。
她跑得很急,兩隻烏黑的辮子在肩頭飛起來。
陸殿卿直到那背影消失了,才上車。
上車後他看了一眼陸崇禮,很有些無奈:“她年紀小,沒那麼多心思,父親那樣說,她肯定心裡愧疚。”
陸殿卿抿唇,也就不說了,他想起剛剛林望舒的樣子,還是有些心疼。
她太單純,根本沒想太多,她就是太善良了,哪裡能聽出父親的話鋒。
陸崇禮吩咐司機將車子開到一旁的茶坊,之後囑咐了司機和警衛員幾句,那兩個人先過去胡同那邊探查情況了。
他和陸殿卿找了一處臨窗清靜的地方,這個位置恰好能看到那邊胡同的動靜。
陸崇禮修長的手指握著潔白的茶盞,掀起眼來看了看對面的兒子。
兒子正側首,抿著唇,定定地看著那胡同口處,眼睛一眨也不眨。
真是好生一臉痴情。
陸崇禮慢條斯理地品了一口茶,之後才道:“你母親總是覺得,是我沒把你教好。”
陸殿卿聽到這話,緩慢地收回視線。
陸崇禮繼續道:“但是你說,你這麼又悶又倔又傻的樣子,像是我教出來的嗎?你的性格有半點像我嗎?其實你就算不像我,但凡你像你母親一星半點,我也可以少操心一些。”
陸殿卿看向自己父親,淡聲說:“興許抱錯了吧。”
他低頭看著面前那一盞清茶,補充道:“也許你們本來有一個女兒,結果被人抱錯了。”
陸崇禮微微頷首,喝著茶水,看著窗外街景:“對,我偶爾也會這麼想想,可你偏偏長得和我這麼像,我想撇清關系不認你都難。”
他聲音無可奈何,很有認命之感。
陸殿卿本是處於煎熬之中,一心記掛著剛才跑進胡同的姑娘,不過現在聽到父親的話,難得也有心情笑了下。
陸崇禮語重心長:“殿卿,我也不是要你如何,但是你現在這個年紀,這個時候,正是關鍵時候,你總得自己多爭取,有些事,是別人想幫都幫不了的。”
陸殿卿知道,父親這才是進入正題,他低聲說:“父親,你有什麼話,盡管說吧。”
陸崇禮緩緩地道:“望舒這小姑娘,別看現在好像有些懵,但其實骨子裡還是挺倔的,很有主心骨。這次的婚,他們肯定結不成,但是結不成以後呢?不是我非要長他人志氣,可我看你平時也有個模樣,也算拿得出去手,但到了人家姑娘面前,簡直變了一個人,我都不好意思承認這是我兒子。就你這樣,我看即使人家不結婚,你也隻有五成的希望。”
陸殿卿輕“嗯”了下,他也明白,他就是太順著她了。昨晚上她明知道自己有想法,還要自己陪著,真的是欺負他好說話,但他還不是忍著了。
他想問幾個問題,她就惱了,其實他也知道她不是真惱,就是故意拿捏自己,明知道這個,自己還不是趕緊認輸了。
他就是不舍得她難受。
縱有萬千手段,也不舍得對她用上半分。
陸崇禮:“正德那孩子,毛毛躁躁的,也沒什麼成算,長得不如你,家裡更沒好好教,其實各方面都遠遠不如你,不過他有一個優點。”
陸殿卿頓時看過來。
陸崇禮:“人家開朗,愛說愛笑,也舍得下臉,低聲下氣哄著,絞盡腦汁討好,死皮賴臉纏著。”
他看著兒子,淡聲道:“你不要不以為然,再有主心骨的姑娘,也很容易被這樣的人打動。事實上,她們在男女感情方面總是會缺少一些理智。你不會說話,隻知道做事,姑娘是不會意識到的,這樣子隻有吃虧的份兒。”
陸殿卿艱難地動了下唇,終究是道:“嗯,我知道。”
陸崇禮看兒子聽進去了,便輕出了口氣。
他並不想和兒子談論這個話題,但是他更不想看到昨晚那一幕了。
其實靜下心想想,到底時代不同,他記得他幼時讀報,就看到北京《晨報》公開徵集讀者討論“自由愛情觀”,當時中青年學生、公務員和學術大師都紛紛寫信激烈參與討論。
等長大一些,他身邊反對封建腐朽追求自由愛情的同學比比皆是,在外面養幾個的,勾搭丈夫好友的,和名伶亂搞的,三個人住一起的,甚至兩個年輕姑娘在一起“鬧朋友”什麼的,什麼事沒有?那些名流大家,男女問題上一個個都亂得很,他什麼沒見過?
而兒子呢,幼時曾經養在老太爺膝下,循規蹈矩,跟在他們夫妻身邊時,正直沉默。
等到應該是情竇初開的少年時,又趕上家裡遭逢變故,漫長的十年,一切被禁錮,他又是那樣規矩本分的性子,估計連別的孩子偷摸看的什麼書,他都漠不關心。
他能知道什麼?
他隻好手把手地指點:“他們悔婚後,你會有一次機會,但也隻有一次,你必須好好把握,我給你提三點你需要做到的。”
陸殿卿沉默地等著。
陸崇禮:“第一,如我剛才所說,大部分女性在愛情問題上並不夠理智,她們很容易受親屬朋友的影響,所以第一件事你必須做好她家人的工作,她父母應該對你還算欣賞吧?但是她那個二哥,不太看得上你,這是你要努力的。如果她家人都看好你,你也就成功了一半。”
說到這裡,他淡淡地補充道:“當年你外公外婆對我頗為看重,我和你幾個舅舅也都很有些交情。你母親身邊多了什麼風流子弟,你三舅都是馬上給我通風報信。”
陸殿卿:“我知道。”
陸崇禮:“第二,投其所好,望舒這小姑娘倒是有些志氣,看樣子她是想上大學的,看看後面的情況,如果放開高考的話,你就支持她考大學。如果不放開高考的話,我會幫她留意一個讀書的機會。”
“除了上大學,我看她腦子裡最記掛的就是吃,她從小就比較貪嘴,你去把曾經吃過的所有你覺得不錯的,都給她吃,隻要現在還沒倒的,都去吃一遍。你每月的工資和家裡的補貼應該足夠你花了吧,如果不夠的話,我可以再補貼你一些錢。錢不是問題,咱們家從來不缺錢。”
他舉例道:“雖然我當年並不太缺錢,但我也會省吃儉用,給你母親送各樣禮物,她就很喜歡。”
陸殿卿看了他一眼:“所以其實父親並不缺錢,卻故意省吃儉用讓母親感動,這不就是苦肉計嗎?”
陸崇禮神情微變,指尖輕輕敲打著桌子:“話不能這麼說,我的生活費也是有定額的,況且國外的花費確實比較高。當然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作為男人,你要舍得花錢,做事要大方一些。”
陸殿卿也就不提了:“然後呢?”
陸崇禮:“第三,我不指望你能改變你沉悶的性子突然學會甜言蜜語,但是你可以稍微改善一下。你回家去看看笑林廣記,全都背下來,再去看看英文笑話書,我記得你爺爺那裡有一本線裝的英文書,裡面都是huorostories。你拿來看看,每天對著鏡子,練習用中文英文各自講三個笑話,去觀察下自己的神態,找一下感覺。這不光是眼下的事,對你將來也有好處。”
他淡淡地道:“我當年在英國讀書,英語演講辯論,以風趣幽默聞名校園,我記得你上學時候,你的演講課分數也不錯,你可以再提高一下自己。”
陸殿卿蹙眉,不過沒反對。
陸崇禮:“除了這些——”
他突然想到什麼,一時說不下去了,之後很無奈地道:“其實我沒有什麼好教你的,你從小博覽群書,算得上學貫中西,精通幾國語言,琴棋書畫也都會,這不已經足夠了?你過目不忘,以前看的外文書裡面,詩集也有不少吧,你都能背吧?”
外國人的那些詩集可是直白熱烈。
所以兒子不是欠缺文化燻陶,他就是榆木疙瘩吧?
陸殿卿略點了點頭。
陸崇禮:“作為男人凡事要大度包容一些,可以多忍讓,比如我從來不會和你母親有半點爭執,她說什麼就是什麼好了,根本不必計較。”
說到這裡,他突然覺得自己兒子是不是對小姑娘太忍讓了?再這麼教,兒子估計都要跪那兒了。
當下話鋒一轉:“當然了,凡事要有自己的原則,比如我就一直比較堅持自己的想法,雖然生活上我對你母親言聽計從,但是這麼多年,我也承認我比較固執,在一些事上,並沒有讓步,總之就是抓大放小。”
他頓了頓,一時自然也想起許多往事,特別是早些年,她有她的無奈,自己卻有自己的堅持,妻子一直包容著自己的一些想法,並沒有半點苛責。
解放後,香港的條件要比大陸好很多,妻子的家人根本不舍得她來大陸,是希望他能過去的。但是妻子理解他的責任和抱負,不顧家人的反對,排除一切困難,舍棄了香港優渥的條件,來到大陸和他完婚。
之後,妻子更是舍命生下兒子。
結果也才相守十五年,世事變幻,妻子重病,他不得不忍痛把她送走。
他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十六歲相許終身,白駒過隙,世事滄桑,轉瞬已是四十一年。
這四十一年裡,倒有一半時間天各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