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發小,但也就那樣,畢竟人家落魄的鳳凰怎麼也比雞強,性子高傲疏冷,平時對誰都愛答不理,林望舒也不太愛和他玩兒。
後來林望舒要去雲南農場,那天碰到了陸殿卿,林望舒當時害怕去雲南,委屈得掉眼淚,陸殿卿難得哄了幾句,又說他有個朋友也要去,都是一路的,到時候可以照應下。
他那個朋友就是雷正德。
此時的林望舒,在想到自己十幾年的錯誤,看到陸殿卿,難免會想,如果當時不認識雷正德就好了,所以陸殿卿好好的沒事為什麼要介紹自己認識雷正德。
不過也隻是一瞬間的想法罷了。
這怨不得別人,腳底下的路都是自己走出來的。
而陸殿卿看到她,顯然也是意外,他便拉著行李走近了。
陸殿卿:“前些天就聽到消息,說正德要回來了,你也一起回來。”
林望舒沒想到這消息已經傳開了,有些疑惑:“是雷正德家裡人說的?我會一起回來?”
來了一輛車,人群都擁簇過來,陸殿卿不著痕跡地動了動,挺拔的身軀擋住了人流,不過因為這個,他距離她近了一些。
他低垂著眼簾看著她:“聽胡奶奶提到的。”
距離太近,她下意識後退一步,不過後面就是樹,她也沒得退,當下“哦”了聲,心裡卻是想,自己這處對象的事已經傳遍了,人人都知道兩個人一塊回來了,果然好事不出門壞事傳萬裡。
陸殿卿看她面上冷淡:“打算回家去?”
林望舒點頭:“嗯。”
陸殿卿:“那一起走吧,我也要回去。”
林望舒:“你從哪兒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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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她記憶裡,陸殿卿在她下鄉前就被選拔到了北京外國語學院,現在應該早畢業了吧?
畢業後他就出國了,孟加拉國非洲什麼的都去過,一直到八十年代中期,他爺爺身體不行,他才回國,之後辭職,陸家這一輩最有前途的陸殿卿下海經商。
陸殿卿聽她問,便道:“我畢業後,被派出去負責翻譯方面的工作,最近工作調動才回來,這幾天是去天津看望父親的一位朋友。”
陸殿卿又道:“那位長輩身體不好,住院了,需要照顧,所以我帶著行李過去,照顧了幾天。”
林望舒:“現在好了?”
陸殿卿神情輕淡,不過眸中有了無奈:“已經去世了。”
林望舒沒想到是這樣,隻好說:“那真是可惜了。”
這話題實在起得不好,幸好這個時候電車來了,趕緊上車。
陸殿卿見林望舒的行李挺大,便要接過來幫她提著。
林望舒不肯,隻說自己提著就行了。
陸殿卿見此,也就放手了。
這時候各地當年下放的去幹校的都陸續回城,經過火車站的電車總是擁擠,況且大家都是大行李小包的,電車上挨挨擠擠的,人太多,也犯不著說什麼了,倒是免了尷尬。
林望舒沒有座位,就站在那裡,手中攥著扶手,隔著攢動的人頭,隔著玻璃,看向窗外。
這是七十年代末的北京城,是別人口中的爛宣武,卻是她自小長大的地方,這時候,路邊的洋槐花已經開了,一串串的白,如果不是隔著玻璃,應該能聞到淡淡的香味。
洋槐樹後面,是一排排老舊的平房,以及像是打了補丁一樣的防震棚,從她的角度,能看到屋頂上曬著的豆子或者零碎散放著的家什。
她印象中,這些平房後來拆了吧,再也看不到了,沒想到她如今又回來了。
她又想起家裡的人。
她爸在國棉二廠工作,她媽在義利食品廠做工,工資也還可以,不過家裡三個孩子,林望舒是老小,上面還有兩個哥哥,半大小子吃窮老子,家裡日子並不好過。
雖然日子不好過,但其實林望舒還算受寵,畢竟上面兩個哥哥,就得她這一個女兒。
況且家裡是媽媽說了算,平時爸爸都聽媽媽的,媽媽是旗人,認為家裡女兒就是姑奶奶,沒出嫁的姑奶奶,兩個哥哥還不得都讓著,再窮,走到哪一步,家裡的姑奶奶也得要個體面。
所以林望舒其實是很受寵的,她的婚姻上,兩個哥哥都勸過她,特別是二哥,特意把她帶過去菜市口電影院,陪著她看電影,說你想怎麼樣都行,不願意過了就回家,哥怎麼也養著你。
她二哥就是個大家俗稱的頑鬧,恨天高恨地矬,整天不幹正經事,打起架來不要命的狠角兒。
當年他十三四歲,撿到人家書包,想著學雷鋒做個好事,給人家學校送書包,那老師看到他都嚇得腿哆嗦,說話都結巴了,因為他名聲在外。
之後十年開始,他是死活不想下鄉的,結果因為一個小事,被人家舉報了,成了少年犯,預審科當時說,隻要銷戶下鄉就給放出來,不給記錄進檔案,當時也是沒法了,隻能下去當知青了。
這樣的二哥,是力撐著要讓她離婚的。
她曾經一度也猶豫過,想著幹脆離婚好了,誰知道恰好趕上那一年,大嫂懷孕時,當廚子的大哥出去外地跑堂會,下雨天,大嫂看家裡沒人,便說拾掇家什,一不小心滑倒,孩子沒了,一屍兩命了。
大哥為了這個,大受打擊,從此一蹶不振,喝酒喝到手抖,拎不了勺了,人算是廢了。
至於二哥,被以前的仇家找上門,打起來了,趕上嚴打,直接又進去了,這回是真進去,沒下鄉當知青來擋災那種美事了。
這件事,林望舒也求過雷正德讓他幫忙想辦法,不過他說也沒辦法,沒死刑就算是好的了,別的真沒法插嘴。
再之後,林望舒就不敢提離婚了。
她二嫂因為這個離婚改嫁了,家裡剩下三歲大的小侄女和周歲的侄子,緊接著她爸意外出事故也沒了,家裡接連遭遇變故,她媽媽得管兩個孩子,那一段眼看著白頭發一天比一天多,她哪敢那個時候給她媽添堵,再說雷家的日子不是不能過,她還能忍。
林望舒想起這些,也是心酸。
而現在自己回到了年輕時候,哥哥們是不是也回去了,家也回去了,這一切是不是都可以挽回了?
林望舒抿起唇,攥著把手的手不由收緊了。
她竟然有些近鄉情怯,怕萬一,這世界隻是給她開了一個玩笑,怕她回去那大雜院,看到的依然是她媽照顧著兩個小孩子忙碌憔悴的樣子。
這時候,售票員報站了,白紙坊到了,她連忙要下車。
陸殿卿順手幫她提了包,她見了,也就沒說什麼,兩個人趕緊下了。
下車後,要走一段,大約四百多米。
林望舒想要回自己的包,陸殿卿淡聲道:“你是對我的體力不信任嗎?”
林望舒有些意外,看過去。
她和陸殿卿說熟也熟,說不熟也不熟,熟是因為好歹認識多年,少年時代也曾打過交道,不熟是因為,之後她嫁給雷正德,他常年在外,兩個人就疏淡了,見了面也就說幾句客套話。
不過她記憶中的那個陸殿卿,是過了而立之年的陸殿卿,那個總是從容不迫四平八穩的陸殿卿,有著讓人看不透的城府,剛柔並濟卻又恰好到處地拿捏著手段。
眼前的陸殿卿雖然算得上少年老成,但比起三十歲多歲的他,到底還是年輕。
她打量著他,據說他媽媽的爺爺是英國貴族,所以他的輪廓比一般中國人要深,嘴唇薄薄的,眼眸的顏色甚至有些淺。
竟然還有些好看。
林望舒收斂了心神,挪過去視線,淡聲說:“那謝謝你。”
當然了,她心裡並沒什麼感激。
她回想一些事,總覺得在雷正德找了傍尖兒這事兒上,他其實也是知道的,當時他已經不再國外了,就在國內開公司,上下班會遇到,遇到後,還能得體地頷首示意。
這不能怪他,他當然是站在雷正德立場上想問題,但是林望舒還是覺得,原來他們一起把自己當傻子。
陸殿卿:“回來有什麼打算?”
他確實體力很好,一手提著行李箱,一手提著自己的大軍用帆布包,依然能氣不喘地給自己說話。
林望舒便道:“暫時沒什麼打算,先落下戶口,回頭去知青辦看看工作的問題。”
當然她也知道,工作並不好找,現在大批知青陸續返城了,城裡一下子堆積了很多待業大齡青年,什麼都缺,缺房子,缺木料,缺工作,也缺錢。
可她並沒什麼好沮喪的,她可以找一份臨時工幹著,白天做工,晚上學習,再過半年就要放開高考了,她覺得自己努力一把,應該能考上大學。
考上大學就好辦了,她終於可以作為一位年輕女性,去大學裡盡情享受青春年華,就像她在北大看到的那樣,那些天之驕子們。
陸殿卿側首,看向她:“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你說句話。”
林望舒:“嗯,謝謝。”
她的言語實在冷淡,陸殿卿顯然也看出來了,這個時候,也到了他家門前,他便放下了她的行李:“那我就不送你了。”
林望舒接過來:“謝謝你。”
陸殿卿:“等回頭我請你和正德吃飯。”
林望舒不鹹不淡地道:“再說吧。”
陸殿卿看了她一眼,之後頷首,徑自進家去了。
林望舒這才拎著自己的帆布包往家走。
走在這灰牆青瓦的胡同裡,她的心其實在砰砰直跳。
腦中浮現出許多想法,想著也許是一場大夢,一個幻覺,所有的場景都給了她最深的欺騙,讓她心花怒放,但當她終於踏入最要緊的那扇門時,夢醒了,幻象消失了,她看到的隻有冰冷的現實。
她一步步地往前走,終於走到了那熟悉又陌生的大門前,紅漆大門自然早就斑駁陸離,上面的銅環也早被摳下來不知哪兒去了,隻有門框旁邊刻著的“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字樣隱約可見。
林望舒站在這大門前,碰在大門上的手在顫抖。
推開後,她便能看到尚活在人世的爸爸,不曾年邁的媽媽,以及年輕的哥哥們了嗎?
就在這時,門卻突然被打開了。
她一怔。
門內,卻是一個聲音道:“我說胡三兒,你可踏實點吧,別整天想那些沒用的,你還想著屎殼郎變唧鳥一步登天不成——”
那人看到林望舒,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