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綏之盯著我的字,看了很久,緊抿的薄唇輕啟:
「皇後的小楷很漂亮,是齊王教的嗎?」我點點頭:「是。」褚綏之拿過我的筆,亦寫下一句詩。
他的手很漂亮,提筆時手背的青筋隱在薄薄的一層皮下,骨頭與脈絡十分明顯。
他寫的不是小楷,竟是父皇教過我的瘦金體,筆體淩厲,又斂些鋒芒:
隻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汝相思意。
簾外,此刻雨聲漸潺潺,吹來一房的風雨味。
拾壹|述體己
褚綏靈今日來了我這兒。
與她交談時我才知道,原來我每週吃的青提酥絡,是褚綏之專門請人給我單獨做的,安定公主到現在竟都沒有吃過。
這讓我愧疚臉紅得不行,忙讓棠梨去小廚房拿兩份來。
褚綏靈是個話多的,今日便是來同我說體己話的。
她是個好姐姐,話題隨時隨地不離我肚子裏的孩子,以及褚綏之。
「我這個弟弟,從小說話就喜歡損人,但確實是個穩重又不失手的性子,和他在一塊兒你大可放心。」我想了一下:「他似乎不愛損我。」「可能是他疼你。」褚綏靈笑笑:「再過段日子,你再與他熟些,就知道他其實嘴欠得很。」「還有,後宮那方面,我也威脅過他了,不許納妃,否則我就收了他的兵!」我失笑:「其實,充盈後宮這件事,身為皇上,是該以血脈的開枝散葉為己任,應該......」「應該為他的皇後守身如玉!」褚綏靈接過我的話,不容我有半分異議。
我:「......」「不是我自吹自擂,我的阿弟褚綏之,真的是個難得的聰明人。」褚綏靈說到這兒,似乎是在回憶過去:「寧國先皇並不宅心仁厚,治國齊家方面不盡人意,也貪戀權勢。他並非是我和綏之的父皇,而是叔叔。綏之回來以後不久,他便駕崩了,綏之也是匆匆上位。」「可未曾想,他火急火燎地頒新令,撤舊臣,整頓兵馬,竟要去滅了那與我們寧國從未有過糾葛的楚國!這是我現在想來都後怕的事兒,至今我沒弄懂他怎麼想的,問他,他也不說。」我聽得還挺起勁,褚綏之別的不說,在治國方面,真是一代絕世英才,完全沒話說。
不過,偷偷摸摸說個心裏話,今日我看褚綏靈,似乎比之前看到的幾次,稍微圓潤了些,但好像也不是胖了……
褚綏靈正吃得開心,抬眸發現我盯著她看,片刻怔愣,而後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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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是不是覺得,我比先前來看,長得有些不一樣?」我暗自感嘆褚綏靈能將「吃胖了」說得如此得體,定要好好學習話術。
不等我回答,褚綏靈自顧自說了下去:「那是自然的,我上周獨自去了鄰國遊山玩水,容貌還沒恢復罷了。」我一時間沒有聽懂:「什……什麼?」這下換褚綏靈一臉懵然:「什麼是什麼?我獨自去其他國家,若想掩人耳目,總得稍微變個樣貌。」我怔在原地。
「難不成,我胞弟他沒同你講起過,寧國皇家弟子,都會些簡單的易容嗎?可能......他覺得不重要吧,畢竟這本就是常事。」褚綏靈又眉頭一皺:「可是寧國皇家有秘術一事,街坊之間都該有傳聞,你嫁給褚綏之這麼久,竟沒有好奇過,或者是主動問過,這個秘術是什麼嗎?」我腦子有些亂。
「我們寧國的皇子皇孫,在年滿十八那年,都要出去歷練,其中定會經歷許多艱難困苦,也會有死敵追殺,都是常有的事,因此也不是人人都能夠回來。每個月,我們會用信鴿傳遞消息,來告知自己的平安與否。」褚綏靈疑惑:「這些,他都沒同你說過?」我感覺一時半會理不清,隻寥寥幾句搪塞過去:「安定公主,您的袖子沾到青提酥絡了。」「是嗎?」褚綏靈抬起手,手腕露出半截。
我敢說,那是我此生看見的,最寒毛直豎,頭皮發麻的一幀畫面。
因為,褚綏靈的手腕上,戴著和我手上一模一樣的玉鐲。
「這是什麼?」我驚得近乎失聲,還將褚綏靈嚇了一跳。
「這個?」她指指自己的手腕,「我和綏之的母後傳下來的啊,之前一直出宮怕摔壞,就不敢戴著,昨日才重新戴起來的。」「我和綏之一人拿一隻,我的好妹妹,他那隻,不正是在你的手上麼?」拾貳|訴衷情
我渾身像是被冰水潑了一般,從頭頂一直涼到腳跟。
「砰咚!」房門被猛地推開,褚綏之落了一身風雨而來,而我已經紅了眼眶。
他氣喘籲籲地盯著我,眼尾同樣略微發紅。
「阿姐,你先回去吧,外頭有輦轎也有千裡馬,隨你選一樣,先回宮裏。」褚綏之這話是對褚綏靈說的,眼睛卻直直地盯著我:「我與皇後,有很重要的話要說。」「好,那我先走了。」褚綏靈似乎也意識到有什麼大事,此時也不好多問,走時還輕輕摸了一下我的腦袋聊表安慰:
「有什麼事情就攤開來好好說,你們夫妻之間,沒什麼不能講的,知道不知道?」我點點頭。
房內隻剩下我與褚綏之兩人,我看著他的樣子,內心糾結萬分:有期待,有緊張,還有一些......有一些恐慌。
褚綏之突然大步朝我走來,扣住我的下巴,不由分說地便吻了上來。
我被他緊緊地桎梏著,下巴被捏的很痛,身體絲毫不能動彈。
他吻得很重很兇,絲毫不憐惜,我幾次差點都緩不過氣,終於逼得我咬破了他的唇舌,血腥氣彌漫開來,他才停下。
我望向他眼眸,褚綏之竟已經完全紅了眼眶。
他在我身前,慢慢蹲了下來,那雙漂亮的手,此刻指尖正微微顫抖。
「阿胭......你一直都認識我,你是記得我的,對嗎?」聽到這話,我瞬間如五雷轟頂,此刻腦海裏一片混亂:
「什麼意思?褚綏之,這話你什麼意思?」到後面我有些歇斯底裡起來,拿起茶壺摔在地上:「你說,你說啊!你是誰啊!我害怕了!」褚綏之抱住我:「阿胭,胭胭,心肝,你別急,你冷靜,冷靜......生氣你就打我,千萬別讓自己難受,別忘了我們還有孩子......」「是啊,你也知道還有孩子!」我急了眼:「你也不想,再失去一次骨肉至親,對嗎?」「對!」褚綏之摟住我,無論怎樣我踢他打他,都不放手:
「所以,咱們冷靜下來好不好?我們慢慢說,隻要你想知道的,我一點都不藏著,我都說給你聽,好不好?阿胭,你冷靜下來,算我求你了,好不好?」我抽噎了許久,也脫了力氣,才在他懷裏漸漸不繼續哭了。
褚綏之一直在拍我的背,他知道這樣的動作,能讓我安心。
我將臉頰埋在他臂彎處,褚綏之就著這個姿勢,緩緩道:「阿胭,本來我以為,我要藏著這個秘密一輩子。」「好不容易才有一次重來的機會,我不去深思前因與後果,隻想這一世要好好守著你,不讓你再受一絲一毫的傷,將上一世沒有給你的都給你。」他低頭笑了一聲:「我沒有想到,你居然也有記憶的。
」「你是怎麼發現的?」我已經將自己的情緒整理好,身體支起來,微微離他遠了些。
褚綏之單膝跪在我身前,摩挲著我的手背,他的掌心很溫熱。
「最早覺得奇怪,是還在齊國的時候,同你提起忘川河,你回答得與上一世不同。但之後,我沒有再找到什麼懷疑的點。」「但就在前幾天,你給我寫字的時候,你寫的是曾經我在上一世教你的詩句。」「而這一世我化名溫子燁再遇見你,並未教你寫過字,你該寫的是齊王教你的瘦金體才是,可你寫的卻是小楷。」褚綏之閉了閉眼睛:「這件事能夠直接一錘定音,你一定也有上一世的記憶。」「你為何上一世不告訴我,你就是溫子燁?」「上一世我登基時,先皇並未駕崩,隻是身體不好,無奈將位置給了我。那時候我的權力處處受到制約,不能對任何一個人表露出明顯的愛恨,否則便會被他捏住把柄。」褚綏之嘆息一聲:「我的阿姐對你說過了,先皇並非我的父親,他的位置,其實是設計害死我和阿姐的父皇才得來的。」「我的阿姐想事情簡單,雖會帶兵打仗,但心思並不深,並未懷疑過先皇。」他頓了頓,「所以,這一次,我提前籌備,然後替我和阿姐的父皇報了仇。」「是我親手殺了他,我不欠他任何,這是他該還給我的。」我反抓住他的手,哭著道:「那麼,我的母國呢?褚綏之,你為何要滅我的母國?你知不知道,我恨死你了!我沒日沒夜地在恨你!」「阿胭,我沒有。」褚綏之輕輕搖頭:「我趕到齊國時,城池已經破了,是楚國的奸細作祟,借著交好的名號打入齊國內部,才致使齊國滅亡。
」「所以這一世,我第一件事就是滅了楚國,阿胭,你的母國會好好的,一切都會好好的,你信我,好嗎?」我滾下淚來:「溫......褚綏之,你是說真的?」他點點頭:「阿胭。你若喜歡的是褚綏之,那我便一直是褚綏之。但你若喜歡的是溫子燁,那我便也可以是溫子燁,隨你喜歡,聽憑你安排。」「這一世,我搏來了這大好江山,可你若不在了,空留這枯山敗水,僅留我一人在世上,我又與誰看呢?」山谷引來清風,樹林支起天空。
幾次想相忘於世,總在山窮水盡之處又悄然相見。
算來,即是一種暗戀與不舍。
拾三|慰平生
這下子,先前的種種謎團,終得以全部解開。
我與褚綏之在同一天,同一地點死去,在同一時間又再次回到了執念開始的地方,都想好好地重活一遍,殊不知,對方也有前世的記憶。
所以在最開始,褚綏之就知道在竹林裏有追殺他的人,那天便主動避開了他們。
隻是沒想到,我竟主動撞上那些人,算來又算去,仍舊走了相識的老路,隻不過我救他變成了他救我。
所以,他有了些許與上一世不同的行動軌跡,做許多事情的時間都提前了,包括問我關於忘川河的那個問題。
那天公主府上空被暗衛射下的信鴿,便是來給他傳遞消息的。
寧國那老皇帝病入膏肓之時,他便必須馬上啟程,否則極易亂了陣腳,所以來不及同我告別,亦不知如何與我告別。
他花了大半年,整頓國風,滅了楚國,然後來求親。
封後大典在上一世遭遇了刺客,我受了傷,這一世,他便提前進行圍剿,還替我擋下一箭。
他什麼都知道,所以,什麼都不再想讓我知道。
他將前一世我的痛苦掃清,準備好這一世全心全意地愛我。
卻沒想到,我與他一起,重來了一回。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褚綏之摸著我的肚子,語氣溫柔到我想落淚。
「阿胭,我先前幼稚得很,自己同自己較真。我不告訴你我是溫子燁,也因為我害怕你喜歡那個是溫子燁時,虛假的我,而不喜歡真正的褚綏之。」「馬上秋天就要到了,還記得嗎?我說,寧國的紅楓,可比齊國的更艷。到時候,我還騎棗紅馬,帶你去最高的山頭看紅楓,好不好?」「阿胭,咱們把這個孩子好好地生下來,我保證,這一次,不會再讓他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了,好不好?」我咬著下唇,狠狠地點頭。
「好。」上一世,棠梨殉主,秦胭跳樓。
褚綏之抱著我的屍體,於城門處折劍自刎。
這一世,棠梨和我都找到了心上人,我的母國平安順遂。
我愛的人,全都在我身旁,活得很美好。
隻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汝相思意,終得以相慰平生。
【尾聲】
金秋十月,寧國的嫡長子順利出生。
褚綏之當即立了他為太子,給他取名為褚綏良,我為他取字叫做子熹。
棠梨和褚綏之的親衛選擇了一起留在宮中,次年,棠梨也做了母親。
又過了一年,我再誕下了一位公主。
她生得嬌俏可愛,褚綏之說很像我,寵她得不得了,給她取名為褚綏嬰,小字嬌嬌。
那一天,惠風和暢,我們一同回了一次齊國。
拜見完我的父皇及故人以後,我們去到悅神寺燒香,又碰到了尋因方丈。
他身披袈裟,朝我們深深鞠躬,手上佛珠竟突然斷裂,散落一地。
我和褚綏之大驚,尋因方丈卻隻莞爾:「二位施主不必驚慌,別來無恙。看來,二位是都已經順利了卻了自己的那份前世執念啊。」我忙雙手合十:「還請尋因方丈指點迷津。」他依舊是那副溫吞的模樣:「天機不可說,不過有一事,老衲可以相告。」褚綏之頷首:「聽憑方丈指點。」「忘川河以彼岸花為引,執念為因。想要重來一回,不甚容易,至少我活了百年,並未遇見過一次。」「大多人死去難遇忘川河,是因為今生今世無念;又有一些人,遇見了忘川河,卻不敢往回走;再有一些人,往回走了,卻無法再重來一回。」「因此,必須是兩個相互有羈絆的人,同年同月同日死,並且同時在忘川河畔一起選擇往回走,才得以重生,換得一次重來的機會。」尋因方丈搖著頭離開:「是真緣,是真緣啊!請二位施主務必珍惜,務必珍惜!」我擦去眼角的淚,回頭看向褚綏之,發現他也在看我。
是何其有幸,能夠遇見重來一次,也會選擇我的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