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寂有時也覺好笑。
他本性如狼,向來果斷狠厲一擊必殺,誰知碰上隻傻裡傻氣的小綿羊,把惡狼當好人,竟教他一時半會兒無從下口。
隻有沈寂自己知道,怕嚇到她,所以他一直在忍耐。
一切的平易近人友善無害,都是偽裝。
每次,他隻要一看見溫舒唯,就恨不得把她扒光給上了。
*
次日沈寂接到單位通知要去會戰組加班。下班後,他跟組長請了個假後便開車出院子,準備回家去取點兒東西。途中收到了陳浩浩發來的一條消息,抱怨食堂伙食太清淡,讓他幫忙找地方給買點辣鹹菜。
部隊裡有專門的炊事班,負責為大院兒裡的官兵提供一日三餐,雲城這邊的院子伙食總體還行,但口味方面偏清淡。陳浩浩是四川人,重口味,喜辣食,出差的這段日子簡直都快憋出內傷。
沈寂看了眼手機屏幕,懶得回,把車開到進小區,停車熄火,隨後便出門兒準備往菜市場去轉一圈。
經過門衛室的時候想起什麼,步子一頓,進門兒取了個快遞。
收件人:寂哥
寄件人:何偉
寄件地址是河北省下轄市區的一個小縣城。
沈寂也不用刀,兩手並用,輕而易舉就把上頭的透明膠給扯落了。拆開一看,裡頭是一盒喜糖,一盒喜餅,和一封拿牛皮紙包得完完整整的信。
沈寂拆開信封,抖開了信紙眯眼瞧。
寂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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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字如面。
答應給你的喜糖送上。你知道的,老何我嘴笨,說不來什麼話,這段時間忙婚禮,成天暈頭轉向腳不沾地,一直也沒空跟你打個電話什麼的。後來一想,自家兄弟,該懂的都懂,也不需要走那些勞什子過場。
轉業的錢,我打算拿著開一家面館,跟媳婦一起安安穩穩過點兒小日子。我是個平凡人物,這輩子胸無大志,隻求家人平安順遂。
哈哈,文绉绉了,別介。
最後還是那句老話,咱們當兵的,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
若有戰,召必回。
退伍老兵何偉
信紙上的字體不算漂亮,但工整整齊。沈寂看著這封信靜默良久,點了根煙,收起信和喜糖,轉身出去了。
天色已暗,菜市場裡大部分買新鮮蔬菜的商販已經收攤兒,隻有少數幾個賣熟食的門面還開著,亮著燈。有賣涼拌菜的,也有賣豬耳朵豬頭肉的,香味兒飄得整半條街都是。
沈寂摸了根煙放嘴裡,點著,熟門熟路,徑直走向一家買腌菜滷味的小店。
店主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漢子,模樣憨厚老實。沈寂顯然是這店的熟客,見了他,店主立刻從椅子上站起來招呼:“今兒來點兒什麼啊?”
“稱點辣鹹菜。”沈寂說,“再切四兩滷牛肉。”
“好嘞。”老板笑,拿抹布往菜板上一抹,拎起刀麻溜地切牛肉。又一陣腳步聲走近,老板抬起頭,“這位大哥要點兒啥?”
來人不出聲,像是遲疑又像是不太確定,好半晌才試探地擠出兩個字:“寂哥?”
沈寂抽煙的動作微頓,聞聲側頭。
一個高高大大的年輕男人站在滷味攤前。二十七八歲的年紀,寸頭短發,臉微方,五官端正,帶著某種習慣性般將背脊挺得筆直,眼神清明有力,透出強烈的難以置信。
“周超?”沈寂緩慢念出一個名字。
“寂哥,真是你!”這個一米八幾的壯漢說完這句,竟一下紅了眼睛,大男孩兒似的,“我他媽沒做夢吧!”
沈寂也笑,伸手用力拍了下周超的肩,“好小子,兩年不見,又結實了。”
周超激動得甚至哽咽了下,跛著腳又往沈寂走近兩步,很詫異,“寂哥,你怎麼回在雲城?回來休假還是調過來了?”
“借調過來出差,待一個月就回亞城。”沈寂察覺到什麼,視線下移,掃了眼周超的右腿,眉頭皺起來,“你這腿怎麼了?”
話音落地,周超面色突的一邊,下意識把右腿往後縮了縮,“沒什麼,去年不小心摔了一跤,落了病根兒,不礙事。”
沈寂不相信,目光筆直盯著他,眯了眯眼睛,不語。
周超眼神閃爍東躲西藏,根本不敢直視那雙眼睛。
良久,
滷味鋪老板把切好的辣鹹菜和牛肉一並給沈寂遞過去,說:“好了兄弟,一共五十七。”
沈寂給了錢,接過塑料袋,掐了煙,煙頭隨手丟進旁邊堆蘆葦廢料的桶裡。
“這麼久沒見,聊聊?”沈寂說。
“行。”周超咧開笑臉,“我請!”
*
兩人找了一家潮汕牛肉火鍋店吃晚飯。
周超跟如今的何偉一樣,是一名退伍軍人,前年轉的業,走之前一直在海軍陸戰隊蛟龍突擊隊服役,是沈寂一手帶出來的兵。在部隊時跟沈寂關系相當不錯。
吃飯時,沈寂再次問起周超右腿的事。
周超起先不肯說實話,打著哈哈想糊弄過去,一個勁兒道:“不都說了麼?去年摔了一跤落了病根兒,咋的,寂哥你不信我啊?”
沈寂垂著眸剝毛豆,眼也不抬,語氣懶洋洋的,“周超,你是我的兵,你腚一翹老子就知道你是拉屎還是放屁。”
周超:“……”
片刻,周超頹然地嘆了口氣,仰脖子一口把玻璃杯的啤酒喝完了。砰一聲,把杯子重重撂在桌子上,這才埋下頭,沉聲說:“去年老家的一個兄弟欠人工資不發,一幫民工把他堵工地上不讓走,要弄他。他打電話給找我過去救命,我報完警就立馬趕過去了。”
沈寂動作一頓,抬眸盯著他:“你這腿是被人打折的?”
周超不吭聲,良久才緩慢地點了點頭,“那小子是我發小,穿開襠褲的時候就有交情了。我當時趕到工地,見那小子的第一面就是狠狠揍了他兩拳,鼻血都給他打出來了,我罵他沒良心,連這種錢也黑。他哭著求我,說我今兒要是不管他,他就活路了……”
“你管了?”
“這麼多年兄弟,難不成看他被打死。”周超苦笑了下,點燃一根煙,“我走出板房,還沒等我開口說話,一記鐵棍就往我後背砸下來……”
沈寂靜默,沉著臉,沒有說話。
“當時警察一直沒來。工地上黑燈瞎火,一棍一棍往我身上砸,我如果還手,那兒沒一個人能近我身,但我是個軍人,我能麼?不能。”周超手裡的煙一直燒,一直燒,黑色的煙灰掉在飯桌上,“都是一群討不到血汗錢的老百姓,我怎麼能對他們動手。後面有人不知道拿什麼砸中了我的膝蓋骨,我皮糙肉厚,剛開始還沒覺得有多嚴重,後面被警察送到醫院,才知道這條腿基本上廢了。”
說到最後,周超深吸一口煙,又笑笑,“打折我腿的民工後來賠了些錢。沒什麼,都過去了。”
空氣驟然死靜。
好一會兒,沈寂夾起一塊兒牛肉涮幾秒,起鍋,放進周超碗裡,“醫生怎麼說?”
“我現在在雲城做康復,大醫院醫療水平更先進,租了個房子住,已經好幾個月了。”周超道,“畢竟當過這麼多年兵,醫生說我身體底子好,隻要堅持康復訓練,像正常人一樣走路應該沒問題。但是跑跟跳都甭想了。”
沈寂抬手用力握了握周超的肩,“吃飯。”
周超夾起一筷子牛肉放嘴裡,不願再去想那些不開心的事兒,吃完抬起頭,又是一副笑臉,“對了寂哥,老何呢?沒跟你一塊兒來出差?”
沈寂沒說話,不知從哪兒摸出個什麼東西給他丟過去。
周超連忙伸手接住。一看,是盒喜糖。
他抬頭,滿臉問號。
“今年退的。”沈寂說,“結婚了,這是他給我寄的喜糖,喏,分你一半兒。”
“臥槽……”周超又驚又喜,直接爆出兩句粗口:“這小子他媽的動作挺快啊。”
兩人闲聊兩句。
周超又喝了一杯酒,忽的搖頭失笑,沉聲道:“當年咱隊裡幾個人,宋成峰宋哥犧牲了,留下一個不爭氣的兒子,老何退役結了婚,我落下了殘疾……大家基本上都散完了。”說完一頓,抬起頭,臉上帶笑,眼裡隱隱發紅,“寂哥,現在就隻剩你了。”
沈寂夾菜吃飯,頓了數秒鍾,忽然道:“我之前又見了一次吉拉尼。”
“……”周超整個人突的一滯,猛地抬頭看他。
沈寂面色卻很冷靜。他沒什麼語氣地說:“就在執行任務的時候。”
“打了照面?”
“對。”
“這個殺千刀的狗雜種,害死宋哥,老子真做夢都想宰了他。”周超咬牙切齒,說著想起什麼,面上隱隱流露出一絲擔憂,壓低聲道:“說起來,五年前,你弄瞎了吉拉尼一隻眼睛,這兒又打了回照面。這人心狠手辣有仇必報,絕對不會就這麼善罷甘休。以後你最好還是小心點兒。”
沈寂扯唇,皮笑肉不笑,“吉拉尼敢現身,老子就敢活剐了他。”
周超又問:“對了,宋子川那小子現在怎麼樣?還是天不怕地不怕不服管教?”
沈寂臉色陰晴莫辨,不吭聲。
“唉。”周超猜出幾分,嘆息,“這孩子其實也可憐,本來就沒媽,宋哥走了之後,連唯一的親人奶奶也過世了。宋哥臨走前把他託付給你,寂哥,這又當爹又當媽的,也真是苦了你了。”
沈寂靜了靜,忽然道:“那小子拿我當仇人。”
“誰?”周超一愣,沒聽明白。
“宋子川。”沈寂抬眸看他,“他對我有很強的敵意。”
周超很不解,“為什麼?你對他這麼好,供他讀書給他生活費,還給他找這個家教那個家教,這倒霉孩子還恨你?別不是有病吧。”
沈寂不語,手指有搭沒一搭地敲在玻璃杯上,目光透過車水馬龍的夜景望向未知的遠方,不知在想什麼。
“……算了算了,不提這些。”周超擺手,眼珠子一轉換個話題,“欸寂哥,人老何都結婚了,你準備啥時候給咱找個嫂子啊?”
沈寂撩起眼皮瞥他,“你很急?”
“急啊。”周超嘴貧,“出了名兒的萬年光棍兒‘海上利劍’,你要是脫單,估計全軍都得放鞭炮慶祝。喲喂,你都不知道自己多出名兒,大家都好奇你能被什麼樣的姑娘降住,都伸長脖子瞧著呢!”
沈寂點煙,完了把打火機隨手往桌上一丟,“快了。”
周超:“……?”
周超不敢置信,反應簡直跟之前的陳浩浩一模一樣:“沈隊,您老人家鐵樹開花終於春|心蕩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