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韌,你誤了時辰。」
他目光像是不經意地瞥到我身上。
很冷。
仿佛我不該在這個地方,不該和別人說話一般。
這一次,我依然覺得自己不會和陸韌有什麼交集。
因此雖然感謝他這種類似俠客一般的做派。
卻也並沒有上去交談,而是直接離開了茶樓。
嬤嬤大概以為我不知道陸韌的身份。
在旁邊提醒我。
「姑娘,那個可是陸侯爺家的獨子,陸韌啊。」
陸韌的父親定遠大將軍,武安侯。
異姓封王。
手下數十萬精銳,可以策動整個邊防的官兵。
而陸韌子承父業,是有名的少年將領。
嬤嬤見我沒什麼反應,以為我沒聽說過這人。
她掰著手指,又開始啰嗦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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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這朝堂上的勢力,太傅第一,那陸侯爺就是第二了。
「太子封賞有功之人那日,陸侯爺是第二個進去的。
「說起來,兩個人都是為自己的孩子求婚事,你知道陸侯爺求的是什麼?」
嬤嬤話還沒說完,背後響起「得得」的馬蹄聲。
「沈姑娘!」
他竟追了過來。
晚風吹起他的衣擺,獵獵作響。
像是從邊塞詩中走出的少年。
8
直到這一世,我也依然不知道陸韌是怎麼得到的我的名字。
他朝我拱了拱手。
「在下車騎將軍、武安侯之子,陸韌。」
他下了馬,和我並肩而行。
聲音清澈爽朗:「沈姑娘,你不要介意那些人的話。」
我搖了搖頭。
隨口說道。
「倒也沒錯,我大概是京城最難婚嫁的那一個。」
一句話卻讓陸韌哈哈大笑起來。
「這個不許你爭,明明這個第一是我陸韌好不好?」
我說完剛剛那句話,嬤嬤拽了拽我的袖子,朝我使了個眼色。
陸家滿門忠烈。
陸韌的爺爺陸老侯爺,還有他的幾個叔叔伯伯皆衛國陣亡,戰死沙場。
如今陸家直系也隻剩下了陸侯爺和陸韌兩人。
也因此,京城權貴傳言,誰把自家女兒嫁到陸家,不出幾年,肯定是要守活寡的。
何況蕭淮剛剛還朝。
兵權他不可能不收回來。
陸家的權勢,又能昌盛到什麼時候?
「我爹怕他娶不到兒媳婦,還特地求了太子,想要幫我指一門親事。」
陸韌牽著馬,往前走。
「隻不過這個請求太子也很頭疼。
「自來婚姻嫁娶,講究個你情我願,縱然是皇家,也不好強硬地下一道賜婚旨意吧。」
我們兩個就這麼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直到慢慢地走到新修的公主府門前。
牌匾上的「昌樂公主」四個大字篆書寫就,剛剛掛上。
陸韌在門口停下。
沉默了一瞬。
突然笑了笑。
「你有沒有覺得,我們兩個還挺配的?
「……也許,恰好可以試試呢。」
9
我在京城的這幾日,過得無波無瀾。
皇帝重病纏身,空有名號,早沒了實權。
現在每日處理朝政的是蕭淮。
他剛剛奪權,內政外事一堆要務。
根本騰不出手來管我。
白天,我在公主府裡偶爾繡繡荷包,或者和嬤嬤一起研究研究菜譜。
倒是常常見到陸韌。
他時不時地帶些糕點蔬果過來,要我嘗嘗。
「沈虞,這都是北地有名的小吃,你一定不能錯過!」
這都是我上輩子從來沒經歷過的。
安適、愜意。
恍若有些不真實。
也許正是這種有些太過平凡的生活,會讓我和上輩子的境遇產生一種反差感。
常常深夜陷於噩夢中。
好似。
回到了蕭淮成婚的那一夜……
我喝下那杯毒酒。
不知怎麼的,感覺周圍很吵。
鑼鼓喧天,葉姝那邊明明離我很遠,聲音卻傳了過來。
喉嚨很痛。
我其實不想死的。
於是用盡力氣喊出了蕭淮的名字:
「蕭淮……
「我恨!」
我從噩夢中驚醒。
最後四個字,我自己叫了出來。
渾身都是冷汗。
我長長地深吸兩口氣,感覺口幹舌燥。
嬤嬤在另外的屋子睡覺,我也不想麻煩她。
於是自己掀開被子,想去倒點水喝。
可腳才剛一沾地。
我整個身子一哆嗦,又跌回了床上。
「恨?沈虞,就這麼恨我?」
是蕭淮。
他竟然站在我的面前。
一雙眼一眨不眨地,緊緊地看著我。
10
夜已經深了。
屋子裡沒有點燈。
隻借著窗外透進來的零星月光,可以讓人模糊地看清他的表情。
憤怒、困惑,還有一絲難以言說的失落。
「你恨我?」
蕭淮聲音低啞,又喃喃地重復一遍。
他微微地向前傾身。
伸出手,似乎想要和過去一般,撫摸我的臉頰。
可這動作現在隻令人覺得別扭。
我頭輕輕地一偏。
躲了過去。
蕭淮的手便那樣懸在了半空。
頗有些滑稽。
原來,從過去重生而來的隻我一個。
他什麼都不知道。
這樣很好。
他是他,我是我。
再也不會有什麼糾纏牽扯。
蕭淮慢慢地把手放下。
「沈虞。」
他挺直腰背,似乎又恢復了朝堂之間,那個高高在上的太子身份。
「我沒想過要當你的哥哥。
「你該知道的……我帶你回京,想給你的是什麼。」
他右手撫摸著腰間垂下的香囊。
一下又一下。
似乎是在等待我的回答。
可我能說什麼?
蕭淮的表情越來越焦躁陰鬱。
「沈虞——」
他又一次念了我的名字。
我站起來,跪在地上,俯身向他行禮叩拜。
「沈虞雖不冠蕭姓,卻畢竟是您的妹妹。這些話,我並不明白什麼意思。
「何況夜闖公主府,縱然是太子,也實在逾矩了。」
11
第二天清晨,嬤嬤給我把早飯放到桌子上的時候,我甚至都沒有注意到。
「您怎麼了?」
我「嗯」了一聲,半晌才反應過來。
我一直在想昨晚發生的事情。
我真沒想到,蕭懷會不帶侍衛、內監,就這麼獨自一人過來。
更讓我擔心的,是他臨走時說的那番話。
我跪在地上。
他沒讓我起來,也沒動。
好一會兒,蹲下身子,食指滑過我的臉頰。
聲音低沉,卻隱隱地含著一絲怒氣。
「沈虞,你當真以為有了妹妹這個頭銜,就能離我遠遠的了嗎?
「我勸你收了不該有的想法。
「天下之大,哪裡不是姓蕭?你縱然跑到天涯海角,我也可以輕而易舉地把你抓回來。」
嬤嬤把碗筷又往我面前推了推。
「想什麼呢,公主?」
「我在想……」我用筷子攪著碗裡的粥,「這世間的事情,根本沒有我想的那麼簡單。」
「嬤嬤。也許,我真的應該嫁人了。」
下午的時候,陸韌又來了。
他這次拿了安市坊的慄子糕。
這家的慄子糕不好買,幾乎每次都要排隊。
好奇怪。
我總在陸韌身上產生一種十分熟悉的感覺。
好像在很久以前就見過他。
他知道我喜歡蝴蝶、喜歡零嘴,尤其是慄子糕。
也知道我喜歡去聽說書的講故事,喜歡春日裡去放風箏。
就好像我們早就認識一般。
這一次,他牽著白馬,指了指後山。
「那裡的杜鵑開了,沈姑娘要不要一起去看?」
我點了點頭。
「陸韌,你上次說的事情,我想過了。
「我們兩個,也許真的可以。」
12
陸韌一愣。
半晌,他明白過來:「你說……」
我接了上去:「男婚女嫁……」
他猛地像個小孩子一樣笑著跳起來,打斷了我的話。
「我知道!我這就回去和我爹提及這事,他知道自己要有兒媳了,肯定高興都來不及。
「啊,對。
「我再去求太子賜婚。」
因為大殿封賞那一日,陸家求的是自己兒子的婚事。
到頭來,禮節上,還是得再去太子那邊走上一道。
陸侯爺自從邊塞回來後,舊傷一直隱隱發作。
所以隻我和陸韌兩個人進宮。
不過當天,嬤嬤突然著了風寒,我叫了架馬車,把她送去醫館。
誤了進宮的時辰。
等我被掌事太監帶到書房外面候著的時候。
陸韌已經先被傳喚進去了。
蕭淮今天大概心情很好。
他剛剛批完了幾道奏折,書房裡面傳來他和陸韌的交談聲。
「這麼快就找到心儀的姑娘了?」
他拿過紙筆,寫下一行字。
聲音上揚,語調輕松,難得地興致不錯。
「對方是哪家的貴女,怎麼不帶過來看一看?」
「這祝詞,總也不能亂寫,得和你們的家世身份匹配啊。」
他右手執筆。
左手撫了撫箋紙。
似乎是在考慮接下來該寫些什麼。
午後的陽光從大門那裡穿透過來。
陸韌就好像在說一件平常的事情一樣。
「臣心悅的是昌樂公主。她家中有事,想來這時候也該到了。」
下一刻,蕭淮的動作仿佛僵滯一般。
一滴墨落下來,洇在紙上。
他抬起頭。
我站在書房門外,和他的視線對上。
我想。
他今天的心情,大概沒有我想象的那麼好。
13
「什麼?」
有一瞬間,蕭淮的臉上出現了一種少見的迷茫和訝異。
好像現在發生的一切都讓人完全無法理解。
不在他的掌控之內。
「賜婚?沈虞?」
他又喃喃地重復了一遍,眼睛微微地瞇起。
手裡的毛筆也早被他甩到地上去了。
在桌子上劃出一道濃濃的墨痕。
良久,他像是終於意識到了什麼。
笑了笑。
站起來,走到我面前。
「沈姑娘好手腕,不僅得了公主的身份,還轉眼間攀上了陸家的小侯爺。
「可你不問問。
「你一個鄉野出來的漁女,配得上……」
他的目光落在陸韌的身上。
沒出口的話就這麼突然間梗住了。
我看過去,發現他看的竟然是陸韌身上的香囊。
那是我繡的。
這一個月來他不是帶些吃的,就是帶些玩的過來找我。
投桃報李,總不好意思一直收人家的東西。
於是就送了香囊掛在他腰間。
「沈虞,你的繡工簡直比京城最厲害的繡娘還要好!」
陸韌拿到後,捧在手裡看了好久。
雖然有拍馬屁的嫌疑,但我們南地繡出來的花式,確實和京城有很大不同。
蕭淮這一眼。
大概是認出來了。
認出來了這香囊,出自我的手。
我送給蕭淮的那個已經有些舊了。
是幾年前幫他繡的。
回京之時,在馬車裡,他還說,等處理好朝中一切事宜。
安安穩穩地登上大統之位。
要我再給他重新繡幾個荷包腰封。
可現在,我既不會再送他什麼。
和陸韌比起來,別人手裡的,也遠遠地比他的更新式、好看。
他手指顫了顫。
捂著自己的香囊。
似乎是怕別人把他最後這點東西也奪走似的。
「太子,和昌樂公主的婚事,我的父親是同意的。」
陸韌看了眼太子的表情,補了一句。
「好。」
蕭淮轉過身,沉沉地吐了兩口氣。
「那若孤,執意不同意呢?」
14
陸韌告訴我,他要去求太子賜婚的時候,我是勸過他的。
蕭淮那性子,怎麼可能願意?
但陸韌搖了搖頭,握住我的手。
「阿虞別擔心,我有法子。
「有些話,遲早是要說的。」
陸韌把衣擺一掀,跪了下來。
「太子若同意陸韌和沈虞的婚事,陸家願交出兵權,遷家南方,此後再不踏足京城。」
蕭淮向後退了一步。
呵。
他看了一眼我,又看了一眼陸韌。
嘴角扯了扯。
這條件當然不足以打動他。
陸家的兵權遲早是要收的。
即使不是現在,也拖不了幾年。
陸韌當然也知道。
他的重點在後面那一句:
「臣有太傅結黨營私,密謀造反的證據。」
這話分量太重。
連我這樣不關心政事的人都知道,蕭淮最想去掉的心頭之患,便是太傅。
雖然太傅同意放權養老。
可京城勢力錯綜復雜。
他縱然不在朝堂,那些他一手提拔的官員,誰又敢說,不會繼續聽信葉氏的一言之堂呢?
這便是上位者最怕的。
他要這天下完完全全地姓蕭。
而不是被別人把持。
「陸韌,這是交易嗎?」
良久,蕭淮才慢慢地吐出這樣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