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並沒有去什麼高檔次的消費餐廳。
在路邊攤一坐,熱氣騰騰的餛飩端上來,何迎洲掰開筷子,神色自然地替我挑去浮在上面的蔥花。
一邊挑還一邊皺眉懊惱:「忘說了。」
我不愛吃蔥,雖然也沒到不能吃的程度。
和沈確跟陸景明相比,何迎洲更「接地氣」,他會和我一起吃路邊攤,對貧民窟的某些情況十分熟悉,也能自然地融入我的生活,恐怕並不是那種自小接受精英教育的權貴少爺。
可我不關心這些,他的身份如何都不影響他現在在做什麼。
他是《心動攻略》中的攻略者,對自己也下得去手,總會帶些傷出現在我面前,滿不在乎地任由我為他包扎。
我們坐在角落裡度過了數個雨夜,好像從來如此相依為命。
我細心地揩去他的血痕和汗水,任由他消失在夜色中。
我們是這樣默契,我是貧民窟中的落魄少女,他是行蹤不定的狼狽少年,我從不問他那些零碎的傷痕從何而來,他也從不主動詢問我的身世。
我對他彎眼一笑,把碗中的鹵雞腿也夾給了他。
他喜歡吃肉,這是特意為他點的。
如果這是一部完美的愛情小說,我們理應相互取暖,互相治愈。
不用看,我猜現在暗網的彈幕密密麻麻,全都是押注何迎洲的賭徒的歡呼。
我的確表現得更親近他。
可惜這不是愛情小說,他心懷鬼胎,我別有所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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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迎洲,我可能要辭職了。」喧囂的夜市中,我擦了擦嘴,輕聲說。
何迎洲的動作頓住。
他抬眼,琥珀色的瞳仁像是捕捉獵物的大型貓科動物,因為獵物的擅自行動浮現不悅,十足的壓迫感湧現而出。
盡管那隻是一剎那。
我佯裝不知,全然是滿懷憧憬的少女模樣:「我最近遇見了一個好人,他說要資助我繼續上學……」
沈確行動力十足,輕而易舉就幫我得到了聯邦第一高級學院的學籍,連校園卡和校服都準備好了,還約我明天入校考試。
雖然我心裡清楚,這考試無論我考成什麼樣,入學已經是板上釘釘。
但沈確這種行為其實不算地道。
因為攻略者之間也有限制,為了增添遊戲趣味性,他們被封閉了暗網信息,彼此之間不知道進度,不能在最終階段到來之前互相搗亂,一般也會默契地劃分攻略時段。
可沈確一聲不吭就帶我去讀書,相當於帶我換了個地圖,而且沒和其他人商量。
很明顯,他已經勝券在握。
而我也沒打算替沈確瞞著這些,無比自然地對何迎洲和盤託出。
聽我說完這些,何迎洲垂眼,表情已經收斂好,不輕不重地敲了下我的頭,語氣硬邦邦的:「虞照眠,我發現你真的挺好騙。」
他不悅地皺著眉,流光溢彩的琥珀眼眸都染上了陰鬱的苦咖色。
我茫然地望向他。
「非親非故,你說的那位沈先生憑什麼這麼幫你?」他嗤笑一聲,「而且聽你描述,他應該是那種有頭有臉的人,又怎麼會天天去你工作的咖啡店?」
我當然知道憑什麼。
就憑你倆是一丘之貉。
命運的饋贈早在暗中標定了價碼。
我做出思索的模樣:「可我沒什麼值得被騙的。」
的確,一個無權無勢的貧民窟少女,又有什麼可以失去的。
最珍貴的無非就是自己的生命,可按照常理,我又怎麼會料到,這群翻手為雲,一根指頭就能將我碾死的大人物,會費盡心思要我心甘情願為他們去死——還是打著愛的名義。
我原先確實是想不到的。
十九歲之前我的生活簡單而美好,我的確沒錢,可有人卻幫我抵擋了這塊土地所有的汙濁和罪惡。
我不敢相信人性至暗,現實卻給我重重一擊。
「你。」
何迎洲垂眼看我,目光專注,語氣輕描淡寫,好像還有些不自在。
「你自己……就挺值得的。」
周圍往來喧囂,杳杳白霧掩住他眉眼中的情緒,仿佛彰顯著沸騰的熱氣中少年坦蕩無疑的真心。
同樣的,白霧也掩住了我的表情。
我的嗓音被偽裝得幹澀,就像是不知所措的暗戀者。
「何迎洲……」
他的指尖動了動,像是想落在我的臉頰或是額發上。
在觸及我的前半秒,我移開眼,垂下頭低聲說:「可沈先生不是那樣的人。」
他的手指落空了。
那邊的人安靜了片刻,好像很煩躁,卻努力憋著自己胸前的悶氣,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行,虞照眠。」
又過幾秒,他像是敗給了我,嘆一口氣,無比挫敗:「我不放心。」
很顯然,面對上鉤的魚,他妥協了。
我微微勾起唇角,語氣依舊忐忑:「我可能還是會做兼職,也不會住校。
何迎洲,你可以……」
仿佛鼓足了勇氣,我控制著聲線開始顫抖:「送我回家嗎?」
周遭寂靜無聲,我像個傾盡全部身家的賭徒。
「嘖。」
男生雖然輕哼一聲,無可奈何的語氣裡卻泛著不明顯的愉悅:「欠你的啊。」
既然和沈確更進一步,又怎麼能厚此薄彼?
沈確確實身居高位,何迎洲卻是最特殊的那一個。
何迎洲啊何迎洲。
我溫柔地看著身側身姿挺拔的青年,看他衛衣帽子上不顯眼的鯨魚標識。
未來制藥的logo就是鯨魚。
這家壟斷了上城區幾乎所有醫療資源的公司由周家把持,周家家主周彥生了雙多情的琥珀眼,年近五十依舊風度翩翩。
周彥身邊忽然出現的何迎洲,你究竟是周彥的得意下屬,還是他流落在外的血脈?
你參加《心動攻略》是抱著測試的任務,又或者這是一場成為周家繼承人之一的考核,還是說其實你也很需要那筆高額的獎金。
出身底層的你,眼中滿是野心的你,曾經吃過那麼苦的你,怎麼會放過這樣的機會。
這場遊戲對沈確來說是調劑,對陸景明來說是樂趣,對你來說,卻是不容有失的戰場。
這是你的底牌,也是我的底氣。
我的小屋破舊不堪,我邀請何迎洲進去坐,可小小的空間令人無法舒展軀體。
這環境逼仄,可處處井井有條,窗邊放置著一束鮮花和一個空蕩蕩的相框。
曾經陸景明問我為什麼是空相框,我說以後一定會找到願意和我留下照片的人。
陸景明因此還約好了,要和我一起出門拍照。
「虞照眠。」何迎洲出神地看著被夜風掀起的窗簾。
窗外是貧苦的下城區,是眾所周知的貧民窟。
我們曾肩並肩看過這片汙濁土壤最美麗的日出,我把自己全部的積蓄都拿來給他買藥,在他生日那天送了他一身嶄新的衣服。
那時我剛下班,穿著打了補丁的衣服,他輕輕抱住了我,很快又放開。
攝像頭失靈了那幾秒,那個短暫而克制的擁抱,他應該沒想要任何人看見。
「嗯?」
「我們以後會離開這裡的。」
他的語氣毋庸置疑。
我沒說話。
我也看著窗邊,半晌輕輕地笑了。
「好。」
何迎洲回頭看我,目光灼灼,而我也望向他,我們四目相對,我清晰地看見他埋於眼底的,有些沉溺的細碎情愫。
不是演戲,不是偽裝,是刻意想要回避的復雜情愫。
像是淤泥中開出的純白之花。
這次我是真的笑了,眼睛彎彎。
何迎洲,假戲真做太久,你會忘記自己不能投入真心嗎?
你會忘記這隻是一場騙局,你的最終目的是要我心甘情願獻出生命嗎?
真可憐啊,大概是沒被人愛過吧,居然會對一個賭注動心。
5
陸景明敲響我的門的時候,我正在試穿學院服。
聯邦第一高級院校肯定是沒有穿校服的強制校規的,但我也沒有比院服更拿得出手的衣服。
我拉開門,在陽光下對他笑:「你怎麼來了?」
陸景明就怔了幾秒,望著我有些失神。
如果不是我有一張稱得上不錯的臉,也不可能被他們選中。
美貌固然是一種財富,雖然更多時候帶給我的隻有苦惱,但某些時刻,比如現在,它很容易提供某些便利。
陸景明應該心情是很不悅的,如果我沒猜錯,他甚至報了幾分興師問罪的心思。
誰讓昨晚我就已經發消息告訴了他,我要上學了,可能不能再和他一起散步,一起養花了。
陸小少爺脾氣本來也稱不上好,被沈確截胡,又被其餘兩個人搶先達成賭盤目標,估計肺都快氣炸了。
但是他同時也是個究極顏控,現在看到我,心情肯定又會好一點。
果然,陸景明的表情柔和起來,好像還有幾分羞澀:「眠眠,你今天真好看。」
我在原地轉了一圈,裙擺像是盛開的花朵。
「可以繼續去上學了,」我盡心盡力地扮演天真爛漫的人設,「你看,這是我們學院發的院服。」
陸景明愣住。
他像是陡然間開始思考從前沒注意過的一些細節,眉宇擰起,若有所思:「你很想去讀書嗎,眠眠?」
我十分用力地點點頭:「資助我讀書的那位先生,我一定會努力報答他的。我知道這件事情的意義太過重大,我可能無法償還他的恩情,但是我並不想放棄這個機會……你會認為我這樣很,很不可理喻嗎?」
說到最後,我仿佛有些不好意思,聲音也輕了下來。
陸景明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困惑。
他垂眼看我,像是終於在這一刻正視起他原本不放在眼裡的玩具。
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少爺,傲慢也惡劣的陸家繼承人,骨子裡就貫徹著「何不食肉糜」五個字,將自認足以打動所有女孩的鮮花和珠寶都捧到了我面前。
他送的所有昂貴禮物,我一樣都沒有接受;他想將我接出這種惡劣的居住環境,我還是委婉拒絕;他邀請我去吃名貴的料理和美酒,我表現得毫無樂趣。
他隻能送我鮮花,但他似乎逐漸明白,像我這樣為生活奔波勞碌的人,可以對他展現出友善,可以對他報以笑容,可以把他當朋友,卻絕對沒有對他心動。
因為我「識時務」,沒有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他對我的人格無法剖析準確,這也是三分鐘熱度的陸少爺還堅持著在攻略我的原因。
陸景明和暗網的觀眾溝通過,他百無聊賴地揚著眉說:「虞照眠和塊無欲無求的石頭一樣。」
直到現在他發現,原來我不是石頭。
我也有想要的東西。
陸景明的好奇完全發自內心:「你讀書是為了什麼呢?」
在這個時代,勢單力薄的貧民窟少女,怎麼可能用學歷跨越階級。
那我是為了什麼呢?
我逆著光看他,眼神裡沒有一絲多餘的情緒,冷漠得像是一片冰湖。
我可以遵循自己的人設,編織出一個足夠讓他產生探求欲的理由,我也可以說些冠冕堂皇的東西,譬如,想要步入知識的殿堂?
想到這裡,我沒忍住輕輕笑了一聲。
於是陸景明再看向我的時候,我說了實話:「因為這是我親人的願望。」
是很親近的、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人。
「我想供你去讀書,因為那個,學校不就是知識的殿堂嗎……你別這麼看著我,人家招生廣告上這麼說的!而且你這麼聰明,一定能拿第一名……」
曾經在耳邊響起的,喋喋不休的教誨。
勸我向陽而生,勸我掙脫出這片泥沼。
「親人?」
大概是回憶起資料中我父母早逝的孤兒身份,陸景明了然點頭,沒有多問。
「我希望靠自己走出這裡。」我說,「我親人說讀書可以明智,我不願意一輩子都留在這裡,我總要為自己的未來考慮,我也想在外城區買房子,吃好吃的蛋糕,能夠買一身嶄新的衣服。而且,我現在隻能做咖啡店的服務員,但也許我如果認真學了某個專業,也能成為某個領域的科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