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呢,就叫『奢侈品效應』。」
她嘴裡總能蹦出點兒我聽不懂的話,比如我現在就不懂什麼叫「鄙視鏈」,更不明白什麼叫「奢侈品效應」。
我隻覺得方媽媽懂那麼多,從前一定讀過很多書,說不定也是個貴門小姐,不知道為什麼會成了現在這樣。
到了時間,我站在臺上亮相,那些看向我的目光或驚艷,或輕浮,或贊嘆,或不屑。我突然覺得,我似乎真的像是方媽媽所說的「奢侈品」。
他們追捧我,就像中意一套珠寶、一匹良駒,我可以像任何東西,唯獨和人沒有關系。
等他們看夠了,方媽媽為我蓋上蓋頭,仿佛在這個賓朋滿座的夜裡,我也出嫁了一回。
趁蓋蓋頭的時候,方媽媽在我耳邊輕聲說:「有中意的沒?你要實在喜歡,一會兒我可以暗箱操作。反正一個個非富即貴,錢財上吃不了大虧。」
方媽媽這兒競價的規矩一向和別處不同,由方媽媽報出底價後,貴客把加價寫在紙上,價高者中。至於誰是「價高者」,隻有方媽媽自己知道。
這個辦法其實是方媽媽想出來的,用來不動聲色地過濾掉有特殊癖好的客人。不管身在青樓平時要受多少搓磨,至少在初夜裡,讓姑娘們別那麼難堪。
這是她能為樓裡姑娘們做的為數不多的事。
然而這次的報價沒有給方媽媽暗箱操作的機會,有位公子破了規矩,當眾喊出了一個絕無僅有的報價,無人相爭。
也是,貧賤者定下的規矩,隻有貴人願意遵守才叫規矩,否則不過是一紙空文。
我眼睛被紅布遮著,故而看不見那人什麼模樣。
隻聽許多人驚異:「小侯爺瘋了不成?這個價把人贖出去都夠了。」
又有人駁道:「你懂什麼?他們葉家家財萬貫,就葉成軒這麼一個兒子,不在乎這點兒。那小子還未娶妻,若先迎回一個花魁,老太君還不把他打死?」
方媽媽最先反應過來,高喊了一聲:「葉小侯爺添喜,登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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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她聲音的興奮程度我可以斷定,這個葉小侯爺不但出手闊綽,那張臉也一定很不錯。
登樓之後就是我和恩客的獨處了,蓋頭被挑開,映出一張俊臉。
一瞬間就讓我堆起笑容變得真實多了,我提前背過的詞早已爛熟於心:「今日得見公子,是妙笙之福,竟似故人相逢,豈非前生……」
我的話被他打斷,這位恩客噙著一抹笑,嗓音說不出地好聽:「我們確實見過,卻不在前世,而是今生。那時你跟在……」
他斟酌了些許,笑意更甚:「跟在『院長』身邊。」
啊?他怎麼是這個反應?這方媽媽沒教過呀。
還好他那張臉實在出挑,很容易被記住。我從記憶裡翻翻撿撿,還真記起有這麼個人。
那時我偷溜出去買點心吃,被方媽媽發現揪著耳朵回去的,她一邊走一邊罵我,應該是罵上頭了,沒看路,撞到了一個人。
方媽媽身上的香味兒實在太重,那人聞不習慣,被燻得發嗆,有些煩躁地後退兩步,說話就沒有太客氣:「哪兒來的瞎鼻子?小爺家的廚子燻豬蹄兒都不放那麼多香料。」
即使剛被方媽媽罵了,我也依然是方媽媽最忠實的狗腿兒,我不樂意了,上前一步:「又不是故意的,你這人怎麼這樣?怎麼跟我們院長說話呢!」
那人帶著幾分譏誚,斜了我一眼:「怨不得輕狂,原是自持身份,連小丫頭都這麼囂張。你們是誰家府邸的?什麼院?」
我堅定平和又理直氣壯:「妓院啊!」
嗯……怎麼不算院呢?
一下直接給那人說愣住了,瞪大了眼睛,似乎沒想到光天化日之下還有我這麼不要臉的人。
我正為自己的勝利高興,方媽媽深深嘆了一口氣,忍住尷尬,低頭直接把我拉走了。走出好遠,她又扯住了我的耳朵:「真是個呆瓜,沒見過你這麼渾不吝的。」
眼前的這位葉成軒,不正是當初吵架輸給我的小公子嗎?
那時候說話口無遮攔,我現在年歲長了些,終於知道要臉了。遲來的尷尬臊得我抬不起頭,落在葉成軒眼裡,頗有幾分嬌羞的錯覺。
我拿出對付方媽媽那套,撒嬌道:「妙笙無意冒犯,公子大人大量,不會和我一個小女子計較的。天色不早了,我伺候公子安寢吧。」
葉成軒猛地退後兩步,仿佛我能咬著他似的:「我可沒打算碰你,做給別人看罷了。你嘴嚴一些,咱們相安無事。」
「若別人問起,你就誇大其詞,說我是個要多荒唐有多荒唐、要多混蛋有多混蛋的浪蕩子。你聽話,以後我就包著你,省得你受那老妖婆的閑氣。」
我察覺到他說的「老妖婆」就是方媽媽,大概是第一次見面時他看見方媽媽打罵我,就以為我一直過的是那樣的日子。
我駁道:「媽媽好極了,而且她才不老。」
葉成軒嗤笑了一聲:「奇了怪了,人前人後你倒護得厲害。若沒有她,你也不會淪落到青樓裡,不恨嗎?」
如果沒有方媽媽,我確實不該在樓裡,那我就在鍋裡了呀!
這位小侯爺大概一生都過得很順遂,就連想象出的苦難都是有限的。在他眼裡,可能我現在過的就算得上一等一的難日子了。
殊不知,這風月無邊的望仙樓,已經是我難得的救贖。
我和他面對面坐著,聊了一晚上。我給他講我是怎麼被賣到狗肉館、怎麼被救出來、怎麼做了花魁的。
講凌霜月有多好看,翠雲姐姐舞跳得多好,雲芊姐姐是我們望仙樓裡一等一的情種……
他也給我講了很多,但我講完自己的就睡著了,什麼也沒聽到。
待到天亮,他走了,給方媽媽留了一大筆銀子,不許我再接客。
大家都說我有本事,這一晚上就把人綁得牢牢的,為我豪擲千金。
方媽媽端了一碗避子湯來,我本想說不用,又想起葉成軒讓我「嘴要嚴」,於是接過來,捏著鼻子硬灌了下去。
旁的青樓裡都是一碗涼藥灌下去傷了根本,一勞永逸,隻有望仙樓會砸大把銀子去熬避子湯。
在方媽媽心裡,總有一個隱秘的期盼,她希望總有一天這些姑娘都有處可去,都能好好地過以後的人生,也能兒孫繞膝,終老天年。
這些我都知道,但我不會說出來,因為我知道方媽媽不會承認。怪不得方媽媽喜歡凌霜月,因為骨子裡,她們是一種人。
04
我這邊兒新木萌芽,雲芊姐姐那裡又老樹開花。她有個舊相好,叫做張硯,是個讀書人,中了進士以後再沒來望仙樓找過雲芊,今天不僅來了,還柔情蜜意,說盡好話。
原來這位新科進士言語冒犯皇後,明知娘娘有意創辦女學,他偏在朝堂上大放厥詞,說:「尋常女子粗淺鄙薄,就隻能做些縫補漿洗的事,不配讀聖賢書。」
聖上對皇後娘娘又敬又愛,哪裡忍得他這般放肆?當即賜了他一架素屏風,叫他什麼時候繡出一幅千裡江山再來上朝。
他自己當然沒這個本事,所以才對雲芊又哄又騙,希望雲芊能默不作聲地當了這個冤大頭,替他渡過難關。
而雲芊也不愧是青樓第一情種,這明擺著欺君之罪,竟然還答應下來。
那狗男人自從把活託付給雲芊,就當了甩手掌櫃,大爺似的,天天又催又罵,說雲芊粗手笨腳,耽誤了他上朝,雲芊遲一天,就耽誤他為朝廷做貢獻一天。
其實我很不明白,雲芊何至於為了一個男人做到這種地步。那個張硯除了讀書什麼都不會,高中進士之前,在鄉裡靠自己老娘供著,在京城又全是靠雲芊養著。
現在好不容易出人頭地,卻自己口無遮攔,被上位者遷怒,拉著雲芊替他收拾爛攤子,竟然還好意思發火。偏偏雲芊自己像被下了降頭似的,那叫一個任勞任怨,無怨無悔。
雲芊一個人趕工忙不過來,於是就盯上了樓裡繡活最好的凌霜月。結果一向老好人的凌霜月這回果斷拒絕:「這是欺君之罪,絕對不行。」
雲芊逼急了,竟然對她罵起來:「好個清高的娘子,什麼欺君之罪,張郎不過是一時失言,不比你那砍了頭的貪官爹好得多?」
我一向聽不得有人拿凌霜月的出身說事,更見不得雲芊拿自己的安危去討心上人的歡心這種做派,本想圓了兩句場面話拉凌霜月離開,不和這沒腦子的人計較。
誰知還沒勸兩句,雲芊見人就想咬,竟然把火引到我身上:「都不是一路人了,你還護著她做什麼?你現在也是個破了身子的,還想和幹幹凈凈的花魁娘子做好姐妹?你在這兒自作多情強出頭,焉知人家瞧不瞧得起你?一個賣皮肉的,沒了幹凈身子,再貴也折了價吧?」
她這話不過腦子,說得整個望仙樓的姐妹臉上都不好看了。
我瞧著雲芊的眼光,那種被當作物品的羞恥感再度襲來,反唇相譏道:「可不是嘛,話說你那情郎,一個當官兒的,沒了烏紗帽,再怎麼耍也威風不起來了吧?」
這句話剛好打在雲芊七寸上,罵張硯一句比罵她一百句都管用,她立馬就急了:「張郎是要做大事的人,是要為朝廷做貢獻的,他隻不過是現在上不了朝而已,你們狗眼看人低!」
我擺開架勢和雲芊嗆起來:「慢說他姓張的一輩子上不了朝,他就是被陛下殺了頭、誅了九族,也必定誅不到你這個相好的身上。擔這麼大風險,為他人做嫁衣裳,何苦來哉?」
雲芊還在重復她說過幾百遍的話,也不知道是騙我還是騙自己:「張郎說了,待他日高就,必定為我贖身,八抬大轎明媒正娶。」
這下我更是心頭火起,輕啐了一口:「呸!他還是個書生的時候這種鬼話我都聽爛了。高就?而今中了進士還不算高就?就非等有一日身居首輔、官拜宰相,他才好吹吹打打迎你進門嗎?別說是我,宋雲芊,這話你自己信不信?」
雲芊的聲音比我還高一個度:「怎麼不可能?你無非想說我是個卑賤妓子,配不上做官宦人家的正頭夫人。
可咱們是一樣的人,旁人冷眼也就罷了,咱們何至於如此輕賤自己?」
我甩開凌霜月要拉我的手,今天誰也攔不住,我勢必要罵醒她:「我輕賤自己?為著男人幾句看不見、摸不著的空口白牙,你就要上趕著把性命搭進去,也不知是誰輕賤自己?別叫姑奶奶替你害臊了!」
雲芊這時候已經漲紅了臉,聲音尖厲得像隻打鳴的公雞:「才不是空口白牙,張郎他心裡是有我的,否則他一個進士老爺,哪裡不能尋人幫他?為何他不去找別人,偏來找我?」
我險些氣笑出來:「我告訴你為何!因為旁人都知道這是殺頭的罪過,和張硯正議親的王家小姐一聽說他開罪了陛下,恨不得躲到天邊去。張硯的老娘前些年為供他讀書累壞了雙手,做不得這精細活計。」
「他這才想到望仙樓還有你這麼個蠢貨,能眼巴巴地供他差遣。宋雲芊,但凡你是個有眼睛的,我不相信你看不出來。隻怕你緊閉雙眼,要做春秋大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