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及時的情報和消息,除了幕後指使。
大概也隻有幕後指使的兒子能清楚了。
如果是賀騁發現我被綁架並打算逞英雄親自營救,而俞婉隻是被臨時順帶。
那他們很有可能,並沒報警。
一來真兇就是賀騁親爹,報警間接等於自首。
二來賀騁的性格就是如此,太傲慢,也太天真了。
他遠遠低估了這群亡命之徒的殘忍。
「嚯,好狂的小子,行啊!」
刀疤男大笑起來,他撿起一旁的鋼筋,在隻剩四根手指的掌心裡敲了敲,旋即面露兇相:「老子先廢了你的腿,看你還狂不狂!?」
「你他媽……啊啊啊!!」
骨骼碎裂之聲清晰可怖,賀騁的腿瞬間折成非人的角度。
江風將血腥味沖淡,船上隻剩少年撕心裂肺的慘叫。
「你們瘋了!」終於從疼痛和驚駭中回神,一個嘴角流血的保鏢擠出聲。
他顯然是賀騁帶來的人手之一,可拿工資的怎麼敵得過豁出命的。
外加不熟船上地形,此刻他被揍得滿口是血,喊聲含糊:「你們知道他是誰嗎?!他是賀騁!賀總的兒子!!」
頓時,刀疤男的大笑僵住了,四周的空氣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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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著地上快痛昏過去的賀騁,同伙六神無主:「刀、刀哥!這怎麼辦?」
刀疤男也面色鐵青:「搞什麼……當爹的要殺人兒子要救人,他媽的玩兒我呢!」
說著,他朝地上狠狠吐了一口濃痰,眼露殺意:「那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幹票大的!把這賀小少爺也綁了,扯下一條腿來給那姓賀的送過去,要不到贖金,就一塊沉了!」
聽見這話,殘留著最後一絲意識的賀騁面上大片空白與驚恐交錯。
像是羽翼未滿就敢喳喳叫囂的雛鳥,第一次清晰認識到自己的弱小和世界的殘酷。
連巢都被人一下打翻,趴在地上再也飛不起來。
如果可以,我很想多欣賞一會他此刻的絕望。
可不遠處疾馳而來的紅藍燈光頃刻照亮所有人的臉。
嘹亮的警笛也曙光破曉般打破死寂,響徹江面。
賀騁沒有報警。
但我報了。
18
送往醫院後,我反倒成了最快恢復的。
俞婉沒受多少傷,隻是驚嚇過度,還需靜養觀察。
而賀騁自不必說,他的腿被鋼筋生生打斷。
即便日後康復,大概率也要落下瘸癥。
「他醒了嗎?」
瞧見是我,門口新換的保鏢沒再阻攔,點了點頭便放行。
卻見賀騁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兩眼直勾勾望向天花板。
「賀騁。」
我走到床邊,自己拖來椅子坐下。
「你還是不打算和我說話嗎?」
床上的人沒動,靜默得像是一尊石雕。
不再思考,沒有感情,喪失一切傲氣和鬥志。
曾經那個跋扈狂妄的少年,一下安靜到叫人不習慣。
我跟著沉默許久,再開口時,逐漸放開始終壓著的嗓子。
「賀騁,如果我告訴你,我其實……是女生呢?」
一秒。
兩秒、三秒、四秒。
那雙麻木又混沌的黑眸突然震顫一下,接著緩緩轉向我。
賀騁盯著我,瞳孔縮了縮。
「……不可能。」
終於,那破鑼一樣難聽的嗓音,是賀騁這麼久以來說的第一句話。
「為什麼不可能?」
我脫下寬松的外套,露出不再裹胸後微微起伏的身材。
「這還有我的體檢報告,性別那一欄,要看嗎?」
那一刻,我看見震驚、迷茫、不安等無數情緒在賀騁臉上飛快堆疊。
他張著嘴,看著我,仿佛在看什麼外星人。
最終,賀騁閉上嘴,垂下眼,整個人如同陷入雪中般寂靜。
「我……很抱歉。」
良久,他才啞聲道。
我活了兩世,等來的第一個道歉。
出乎預料的,我內心沒激起半點大仇得報的放松或暢快。
甚至,隱隱的,還有一團憤怒的火在胸腔燃起。
「你在和誰道歉?」
前世,我被他害得終身殘疾,永遠困在輪椅上失去自由。
卻不敢表現出半點怨恨,全心全意依賴他,奉承他。
哪怕清楚他對我的好不過是利用,是他和俞婉之間的小情趣。
也隻能強裝不知,忍下羞辱,小心翼翼地茍且偷生。
直到最後他得償所願,無視我的再三懇求,在暴雨的夜晚將我掃地出門。
我都沒得到過一句抱歉,一點愧疚。
可現在,我還能自由地站立、奔跑。
每一天都活得順從心意,受辱就回懟,惱火就揍他,更是叫他直接賠上一雙腿。
他卻反過來和我道歉?
似乎訝異於我的問題,賀騁再次抬眸:「和你,不行嗎?」
行,當然行。
我隻是為前世的自己感到不公、可悲。
賀騁目光落在我身上又觸電般移開,神色古怪,調色盤似的不斷變化,聲線更是不知該放哪個調上好了:「我真的不知道你是女生,以前……呃……」
「停。」
我打斷他:「感覺你要說的話會一下歧視兩個性別,都挺傷人的,別說了。」
賀騁便又沉默了。
但這次,在病床上的他卻坐立不安。
我站起身:「事到如今,我想告訴你的就是這個,我要完全做回我自己了,沒別的話,我還要去上夜自習。」
「等下!」
我回過頭。
「你——討厭我嗎?」
「什麼意思?」
「之前,我對你……可能是因為妒忌,因為你對俞婉無事獻殷勤,俞婉又和你親近,後來我父親他……我不明白,總之,那個,我們——還能做朋友嗎?」
我一愣,旋即笑了出來,抬頭看了眼表:「有點晚了。」
「再見。」
19
在俞婉出院的第二天。
她就以賀家養女的身份。
主動站出來,指認賀父蓄意謀殺賀爺爺。
以及許多年前,謀殺他自己的親大哥和她的父母。
此消息一出,舉世皆驚。
小到校園論壇炸了鍋,認識俞婉的人全覺得自己不是走眼就是幻聽。
大到新聞媒體亂了套,弒兄弒父,豪門爭鬥,喜聞樂見的勁爆狗血。
反觀賀父卻淡定異常,面對採訪他直言俞婉就是個養不熟的白眼狼。
表示這不過是小孩子不懂事的臆想,回去多教育就行。
畢竟——空口無憑,沒有證據。
隻可惜,比起淡定,實在沒人淡得過俞婉了。
俞婉有證據,甚至還找到了證人。
誰叫男人總是受人矚目,而女人總是被忽略。
當所有人都將注意力放在我這個「男顧姜」身上,想盡辦法監視我,控制我,堵住我的嘴時。
俞婉得到了充足的時間和空間去根據記憶搜集證據。
誰也想不到,那個從踏進賀家就一直乖順、懦弱,菟絲花一樣依附賀騁的俞婉。
第一次發聲,就宛若雷霆重擊。
將賀騁和賀父打得猝不及防。
而更大也更震撼的打擊還是俞婉的證人之一——
賀爺爺。
活著的賀爺爺。
「娃娃,爺爺今天找你來,其實還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那天在醫院,賀爺爺的後文便有關於這。
從始至終,賀爺爺都是假死,一切都在他和我預謀內,騙過了所有人,目的就是引蛇出洞。
隻因有傳言說賀爺爺準備立遺囑將他三分之二的財產捐獻,賀父心急之下,這才打算先下手為強。
賀爺爺雖然人老了,但他的腦子依舊清醒,世上罕見的清醒,而捐贈遺產也並非傳言。
賀爺爺說,與其留下供養荒子孱孫遺臭萬年,不如將這份財富用到更有價值的地方。
「就當是我一人,盡可能替子孫後代贖罪吧……」
再次出現在鏡頭前的賀爺爺頭發全白,老淚縱橫。
至此,數罪並罰,賀父再也無法翻盤。
前半生的全部惡果從此瘋狂反噬。
連帶著一塊反噬的,還有賀騁。
曾經不可一世的賀家大少,如今成了過街老鼠。
盡管他現在人在醫院,可校園論壇裡已經鋪天蓋地刷滿討伐帖,就等著他回校後新賬老賬一起算。
有關校園隱形霸凌的熱度也因此躥升,頓時引發社會熱議。
當記者採訪到俞婉時,她笑了笑,拿出一本被無數膠帶拼合的粉色本子。
「我想,這個應該就是最好的證明。」
「即便後來努力縫合,裂痕仍然存在——另外,裡面由我原創的小說即將結集出版,到時候歡迎大家購買閱讀。」
「呃,採訪裡不讓打廣告的……」記者不禁面露鄙夷:「而且你一個女孩子,這麼見縫插針地追逐名利,就不覺得吃相難看嗎?」
俞婉卻隻是微笑聳肩。
別人的閑言碎語,她已經不再會被嚇倒了。
最後看完這段採訪,我關上手機,幫司機一起把行李搬進後備箱。
「顧姜!」
這時,一道男聲劃破雨簾,傳到耳邊。
我回過身,卻見一身病號服的賀騁坐在輪椅上,幾乎被大雨澆透了。
好眼熟的場景。
簡直像回到了上輩子。
隻是人物互換,目的也完全不同。
「我知道了……俞婉,都告訴我了。」
賀騁淋得狼狽,聲音也被雨水打得一聲比一聲低啞。
我撐著傘,看向司機:「辛苦了,你先進車裡避雨吧,我說會話就來。」
等司機坐上車,我才望向賀騁:「所以呢?」
他眼下青黑,眼底布滿血絲:「顧姜,前世……是我對不起你,是我搞砸了一切,你說得對,我從沒被好好愛過,所以也根本不懂怎麼愛人,隻能通過不斷傷害別人來博取關注,吸引注意力……」
「不好意思。」
我低頭看了眼手表:「現在洗白好像有點晚了,我會趕不上賀爺爺給我定的飛機的。
賀騁一愣,兩手攥緊褲腿,痛苦地低下頭:「對不起……我隻是想說,你能,留下來嗎?」
他仰起頭,紅著眼乞求:「再給我一次機會補償你好不好?不論是以朋友的身份還是……」
我忍不住笑了:「不是,大哥,你又想感動誰?你自己嗎?既然前世的事你都知道了,那你這腿有本事就別治好,一輩子坐輪椅上悔罪,否則哪天我回來親自給你打斷!」
聞言,賀騁眼底最後的一絲光亮暗淡,他緩緩低下頭:
「……好,我答應你。」
我轉身拉開車門,正要收傘。
「那俞婉呢!你就這麼走了,也放得下她嗎?」
賀騁又突然從後喊道,困獸似的難看極了。
我動作一頓,微微側頭,面無表情道:
「她所奔赴的,是她必須獨自承擔的責任,那會是一場痛苦的掙扎還是酣暢淋漓的冒險都取決於她自己。」
「何況,我還沒原諒她呢。」
20
她想,大概到很多很多年後。
等她變成了白頭發的老太太,牙齒都掉光,臉上也皺巴巴。
她還會深深地、清晰地記得那一天。
在她又一本大賣的新書簽售會後,她遠遠聽見有人和她說話。
「給,這束花送你。」
「和你的裙子很配。」
她的頭猛地轉向那久違而熟悉的聲音,心臟因期待而漏跳了一拍。
她正站在那裡,看著她笑。
她忍不住朝她走去。
從大步,到小跑,再到飛奔。
輕快的腳步隨著急促的脈搏發出雷鳴般的歡鳴。
而她伸手穩穩攬住了她的腰,毫不費力地將她託起,旋轉。
鼻尖對著鼻尖,嘴角仰起嘴角,歡笑與眼淚交融交織。
以至於手中的花摔碎了漫天,紛紛揚揚的花瓣將一旁腰封上摘抄的文字簇擁——
【她的生命原是一片不會波動的死海,而她則是那一滴讓海波動的小水珠。
水珠雖然已經消失,但它引起的波瀾永遠不會消失。
直到泛起連綿不絕的浪花,越來越大,永不停息。
最終沖垮漫長歲月逼她搭建的城墻壁壘。
讓哭鹹的海水徹底流浪。
成為滾燙而歡喜的熱淚。】
【全文完】